TA的每日心情 | 开心 2014-2-12 16: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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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50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5]常住居民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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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2 21: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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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院了
一进迎暄门,我马上从兜里掏出垫了一层塑料布做衬的红卫兵袖章戴在胳膊上。柳絮因风起,袖章因塑料布响,大甩臂,甩大臂,小小得意着,便哼唱起二人台来:“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小程老师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可美的?”我不理他,继续唱:“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
刚到校门口,就和魏丰燕打了个照面。她像刚从裹着的羊毛毯里钻出来,浑身热气腾腾的。“哎呀呀,小侉子,十处打锣,九处找你,出大事了,江老师丢了!”看她那副悲切的猴急模样,我差点没笑得坐到地上:“就不该给他起名叫莫名其妙,应验吧,莫名其妙真莫名其妙地丢了。”“咋办呀,”我用手去堵魏丰燕的嘴,“先生能丢了?你当钱包呢,小偷会偷先生吗?今古奇观哎!”“看咳,他门敞着,灯亮着,炉着着,人没了影,学校沸反盈天,听说他一个簿簿里还夹了三十元钱,连钱都不带走的人,准是仓惶窜逃,没准被国民党的空降兵接到台湾去了呢!”?
“谁发现钱的?”?
“是副校长方向明和校团委汪书记。”?
“噢——”?
我噢完,更觉得我能抢先偷走十元钱是多么的英明。我说我乏了,小程老师也说乏了,招手再了见,择路离去。魏丰燕跟在我身边,且走且说:“你说国民党的空降兵真能把阿尔巴尼亚接去么?会做几道题的人台湾没有么?明明是一条老茄子,台湾也要……”?
睡至半夜,生生被人捏鼻子给捏醒了,正要大怒,发现面前站着的是教导主任张菊花。“姑奶奶也是你捏的?”我敢紧闭上眼睛喊,假装迷糊。“小侉子,开会等你呢!”张菊花见我翻身倒下又要睡去,音调高了八度。张菊花不知道我这人苦觉,睡不够钟点会发邪脾气,小时候谁要是吵醒了我,我能哭上一天,直到哭得没劲儿再睡着为止。这会儿人大了,哭寒碜,我就改了骂,张口就是讨厌,烦人。张菊花又和我蛮缠了一阵,我噘嘴气呼呼地出了门,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校会议室。?
那个照天烧也来了,除了校领导们,还有韦荷马、白个白、小程老师、罗梦卜老师等等。?
贾校长说开会了,江远澜丢了,江远澜失踪了,江远澜去向不明地没了,省教委都惊动了,说他是人才,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现在请诸位谈谈情况,提供提供线索。?
方向明站起来说:“此人性格孤癖,为人冷淡,行为怪异,单说只吃大米,不吃其它任何粮食一事就相当说明问题。他用二斤白面,三斤小米去换一斤大米,全校哪个老师没换给过他?别人一个月吃三十斤粮食都不够,他一个月只吃十来斤,我就不相信他拥有蚂蚁的肚皮。”?
会场上人们哄地笑了,数学教研室刘主任接着说:“江远澜无疑地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尤其在数学上表现出了过人的禀赋,大家叫他阿尔巴尼亚也好,莫名其妙也好,足以说明他的离经叛道。既然他摆脱了那种希望显得与众不同的虚荣形式,他就不可避免地同他的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譬如他每天中午都练篮球,可以说他的技术不逊色体育教研室搞专业的陈丹倦老师,可谁见他打过一场球赛?上次全县联赛,体育张老师爹刚死,求他帮助上一场,你们猜猜他说什么?他说上帝并不在世界之内显露自己,因此,我倒认为他丢了既合情又合理。”?
白个白瞟了贾校长一眼,高深莫测地说:“我们天天看见太阳升起。整个自然科学都无力帮助我们戒掉‘太阳升起来’这种说法。更糟的是,我们确实看见太阳升起,但是,我们却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显得如此。现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喜城中学究竟是育人之地,还是死人之地,死去的老师何时能够饱和,我忧心如焚。又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师失踪了,而且是大名鼎鼎的江远澜,我希望死亡不要在校园成为一种流行、一种趋势、一种时髦。”?
白个白的话引来照天烧的不悦,“难道我是圪筒(指两手缩在袖筒里,方言。)着手,来看大戏吗?难道爷成了腊月的蔓菁,受罪的疙瘩啦?公安的人,吃的是公安的饭,学校报警在先,爷接案在后,指不定那小子干了甚哩。要不咱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照天烧话音未落,张菊花就附和道:“就是,就是,赵科长讲得对,身为人民教师的江远澜太无组织纪律性了嘛,太没规矩了嘛。招呼不打,拍拍屁股走人啦,太不像话!”“错矣,江老师瘦得没屁股,”韦荷马很认真地插话。?
“韦荷马,你说点正经的!”贾校长用手指着说。?
“啥正经?古人言笾不问豆,豆不问笾;瓦不问石,石不问瓦。江兄一不是我的脚印,二不是我的影子,我岂能左右他,退一万步说娜拉都出走了,何况江远澜之流乎?当然,如果江兄的确是出走。”?
韦老师的发言态度我相当欣赏,啪啪啪地拍起掌来,可就我一人鼓掌,颜面遭到了尴尬,就让方向明一伙注意到了,“小侉子,你是红卫兵大队长,说说你的看法。”“大快人心!”我脱口而出,继而一怔,发现所有人都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就纳闷那些阿拉伯数字为甚来咱中国,见到它们,我就害头疼,与阿拉伯数字为伍的江老师一丢,我的课也不用补了。韦老师几天前只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没说不做题不能活么!我的看法是,数学下课!因为不做数学题应该不会害死任何人,所以我为什么要做第一个屈服的人呢?至于江老师丢不丢得了,丢不丢得成,他家里的鸡仔饼,荔枝蜜和椰子糖还有好些些,南方人贼馋,广东人贼馋双倍,他能撇下他的‘黄金细软’?不可能,我倒认为他是找大米去了。他再不找大米就像臭虫一样瘪了。”?
半夜三更,一股股寒气扑面而来,贾校长就让大家想一想有没有异常现象发生在江远澜身上。张菊花说有一次,县里的羊得了口蹄疫,通知各单位派人去疫病区救助,她去找江远澜,当时她穿了一件格呢外套,她一进江远澜的家,就发现江远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她慌得语无伦次,但江远澜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就以一种强制的语调说:等一等!于是拿来一把剪刀,也不征得她的同意,就剪掉了前面的几颗白色的大扣子。他还说濒死的羊最怕见女人的白扣子!张菊花一头雾水最后说道:那羊的心思他怎么知道??
“自从批林批孔以来,大会小会天天开,谁见过江远澜发言?”?
“还有,出早操,校办通知各班班主任必须参加,可江远澜参加过吗?一次都没有,问他原因,他说笛卡尔早晨从来不起床,笛卡尔有晨思的习惯。笛卡尔晨不晨思和他有啥关系,莫名其妙嘛!”?
“他还会讲鸟语。真要是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自身素质没问题。”?
发言争先恐后,说的都是不好,但这不好拔不到一定的高度,如此“现行”,自然不是照天烧要的,他问谁和江远澜最熟。大伙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他孤家寡人,从未见他与谁结伴出入。他又问谁和他接触最多,大伙们就说刚刚烧成炭人的侯大梅老师常向他请教,“论不相交的斯坦纳的三元系大集”中的究竟有多少不同的斯坦纳三元系存在的问题,侯大梅是数学发烧者,可惜她烧过头了。不知谁提起了瞿昙海伦,说海伦生前经常把大米送给江远澜,一个月才三斤大米,她都给了江,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她吃大米过敏?那女人生得风流,死得风流,带不走的还是风流,韦荷马向往地说道。贾校长站起来,做着双手拍皮球的动作,问:“谁最后见到过江远澜?在哪儿?”?
郝老师说:“一周前在操场见过,江拿一本书,背抄手,下雨了,操场上的人纷纷离去,惟江毫无觉察,仍在雨中漫步,故印象深刻。”韦老师说:“五天前我找他借棋谱,第二天还他时,他还在。”小程老师说:“四天前江收到一封信,我找他借火柴时,他在落泪,我问他,他说他惟一的亲人,他干姐姐死了。”“对对对,没错,”我马上插话:“我到他家时,他正捏着信纸哭。”?
“后来呢?”?
“我去大殿锁门,江老师跟着的。”?
“再后来呢?”?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老师,我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老师家呗。”?
“家有人么?”?
“我摇头。”?
“快去开殿!”贾校长的声音大得吓人。?
在大殿找到江远澜时,他趴卧在摆放香炉、供品的雕花硬木条几上,正在解题,身边亮着六盏煤油灯,身上还铺盖着一堆彩旗。煤油灯燃烧不好,熏得江老师成了非洲黑人。本来他就形销骨立,如此一来,骷髅旖旎。韦荷马和小程老师上前想去搀扶他,但江老师不干,既难看又笨拙地从近两丈的条几上翻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睛仍盯着《堆垒素数论》。一堆人哜哜嘈嘈问他渴不渴,饥不饥,江张开臭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把条几上的演算纸收拾好,又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后,把手中的书扬扬说:“这是宝殿,有1952年以来的《数学学报》,还有这书,这书。”??
我把江远澜关在大殿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我比黄帅(当时一名反师道尊严的中学生.)还黄帅的人占了多半数。让江老师忍饥捱渴三四天,尽管江老师说没渴着他,他喝了广告水粉颜色瓶里沉淀的清水,但江老师拉肚子打吊针也是事实,好心的老师,敲打着我说下次锁门时留心甭把自己锁进去,黑心的老师就说孔老二和阎锡山准备请你当先生呢!?
偷了江老师的钱,关了江老师的禁闭(尽管无意),我只能自愿受刑——补课。我假模假式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来到江老师家时,他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把五天耽误的课程补回来,每晚至少四小时。那一晚,我比木桩子都老实,他出多少题,我做多少题,不会做的虚心请教。江老师在解题之余对我说:“既然我有信心做出‘黎曼猜想’,别的猜想根本不能成其为猜想。”我理解为他放我一马,脑袋一热,话脱口而出:“我一定加倍补课。”江老师像点眼药水似的在一杯热水中滴了几滴蜜给我喝,我不喝,他就说是荔枝蜜,我还是没喝。他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把我锁起来就不用补课了?”我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那你为什么要锁我呢,”我就说我锁的是门。他说:“错了就是错了。”我说:“我没说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顽劣的学生,”我说:“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较劲儿的先生。”?
临走,他问我额头上槟果大的包怎么来的,我说羊犄角顶的。“学校哪有羊?”江老师不信。我先说是野羊后又改口说是犀牛。? 白天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清早五点十分起床,五点半到广播室广播,六点钟出操,六点四十分洗漱,七点吃早饭,七点半至八点练歌,八点到九点安排接待碰头会,其中还包括到各班察视黑板报、墙报、油印快报的情况,九点至十二点接待来校参观学习的师生,去校办粉笔厂、蜡烛厂、麻袋厂参观、看幻灯、看展览、看简报。十二点半吃完午饭,领着参观者到礼堂开会,先是批判会,后是文艺演出,最后是全体大合唱《国际歌》,由我指挥,等下午四点半把参观者送走,我马上到宣传队排练,此后还要和语文组的康老师学习朗诵、书法、刻蜡板,和小程老师一块打乒乓球、羽毛球及长跑,直到吃晚饭。晚上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至少要做四小时数学题,在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小屋,闻着劣质煤燃烧出的硫磺味,和一个瘦得像十字架的所谓先生糗在一起。我总算明白了那句话:日落显示了太阳的光辉——是在江老师买回那个红瓦盆的晚上,批林批孔运动再一次如火如荼,老师们晚上都要去开会,江老师明确提出要把我锁起来。我问他尿尿拉屎怎么办,他便买了个红瓦盆回来。我忿不得地告诉了韦老师、小程老师,他们俩捏鼓好了对我说,你又不是没锁过江老师,一报还一报,应该,应该。我甚至找了教导主任张菊花,张菊花说江远澜已经找过她,并说明此事了,年轻人多学习没坏处,就算他捏你这个软柿子,让他捏捏也是一种锻炼和考验。?
假如在此之前,我对江先生还有愧疚之心的话,自打他买回红瓦盆后便荡然无存。第一天,我就在红瓦盆里尿了尿,等他开了锁,进门,我挺着肚子,端着红瓦盆往外走,经过菜畦,连盆带尿都泼了出去。第二天,江先生又买回来一个红瓦盆,有沿边儿,我照旧把盆扔了出去。第三天,江先生买回一个搪瓷盆,盆底有一对俗不可耐的虎皮鹦鹉嘴对嘴,江先生前脚锁门,我后脚咣啷就把它踢到了墙旮旯,紧接着,我又拿起江先生的蘸水笔,把麻纸窗戳成罗面筛子。“虎儿瘦了雄心在,得开怀处且开怀。”再等我跷着二郎腿唱时,小程老师就捣着墙喊:“嘿,嘿,小侉子你吼什么?”“慈禧当年也打过柴,武则天尼姑庵里把金钗卖,”我就吼!“江远澜你这棵烂白菜,没人买来没人卖。”小程老师在捣墙的隆隆声中竟然对我说什么兵家要诀是出门如脱兔,闭门如处女,让我安静下来……兵家兵家,爷是被支书当壮丁抓来的,如果爷也算兵家,爷罢差走就是了,何苦要当学生这个差?想到此,激起恨来,刚才在桌子上睡着的那个簿子恰好醒了,它?溜?溜走到我对面,啪啦啪啦翻到白纸的那一页又去睡了,于是我刷刷刷写道:??
伤心最怕上课铃。似这等师生无情,何日方休。在人前,强干革命猛奋斗。无人时,囚在小屋实难受。朝朝暮暮,岁月如流。对补习,谁是害奴的罪魁屁眼儿漏。恨只恨,支书抓丁,要想回村不能够。??
那天江先生回来格外的晚,我是被他从床上喊醒的。我起来时喊着胃疼,江先生看着我流在他枕头上柿饼大的一摊哈喇子说:“竖子不可教也!”他气得脸色铁青,眼睛、鼻子、嘴都快从那张瘦巴巴的脸上掉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连着打了三个阿嚏后还说困是不可战胜的嘛,何况我还胃疼。江先生佝着背,斜着肩,双手和双臂不知所措地面对我,譬如捏着一只臭袜子——能把这家伙捏着扔出去,该多好!我从江先生的表情中读到了,读罢,我又打了三个阿嚏,双手捂着小腹哎哟的同时,想着为什么他笔记本里总夹着四十元钱,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肯下手了,按说一晚上下来思想斗争是很激烈的,翻了好几遍笔记本,最终作罢,难道这就叫感受威慑……“你真胃疼?”江没等我回答,?着手,比划着胃到小腹的实际距离,“胃下垂?你的胃比丝瓜还要长吗?”江特意用了哀鸣的声音。?
自从我把江先生锁在大殿的事情发生之后,两人的目光总是碰在一起,他瞅我,我瞅他都够敌意的,彼此目光不躲闪的本身是恨得对方牙痒痒。他肚子里,我肚子里都是一清二楚的,他进门时两只鞋子在泥地上都能发出橐橐声,跟穿了铁铸的鞋有什么区别!其实,他开锁前我已醒了,我完全可以一个激灵坐到桌前,摆出学习状,可我要不气他,除非我当他的先生,或者说我怕了他,我偏偏要睡得死沉死沉,让他喊醒我,就是想让他发作,把我撵走、轰走,他好我也好,补课拉?倒。我双手捂住小腹声称胃疼,还没老辣到公然如何如何气他的地步,惟一能够说明的是我的谎技不够高超,穿帮了。?
江有用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本领,他别有用心地问我胃是酸的,还是碱的,病史多长,平时吃什么药,是否有柏油色的大便,胃镜探查时我翻没翻白眼,如此一来,我只好说胃不疼了,您就是我的胃药。?
……江在丈长的小屋里走来走去,炉子发出一种声音,说它已经睡着了。江的影子也走来走去,暗示我枯坐着不是办法。我也不是不能做题,能做题就要做题吗?马戏团的小狗倒是不知害臊地做着题。生命是有限的,做题是无限的,如何把有限的生命从无限的做题中解放出来,才是最迫切,最必要的。江说我的胃是丝瓜,我倒觉得他更像丝瓜瓤子,老筋老络老大难,于是我说我奶奶死了,今天有人从山上捎下话来,我好歹得难过难过,憋也得憋出泪蛋蛋来。?
“奶奶?”江怀疑时愈发矜持,他甚至用指证的口气说:“你光亲奶奶这一周就死了三个了,你爷爷够能的哟!”“是福儿奶奶,我房东,”我还说我希望有时间让她活,我来死,她替我补习数学,到您这儿来补课。江坐在床边,双手按在双腿上,手按得很重,连我都看出来他在克制:“你的福儿奶奶在作文里死了活,活了死,一会儿是救骡子,一会儿是保粮仓,再不就是战山洪,且不说你福儿奶奶一双粽子脚会不会凫水,且不说全县数你们村海拔最高,洪水如何爬坡攀登,且且不说大旱连续三年,桑干河即将底朝天,我想讨教你是有一个福儿奶奶,还是有x+y个福儿奶奶?”?
只有钟才滴答滴答呢,再说了不滴答滴答的是钟吗?江先生先讲中国算学、勾股定理、刘徽割圆术、杨辉三角形、祖冲之的密率和约率、中国剩余定理、秦九韶和朱世杰的天元术和四元术,后讲解析几何及笛卡尔从不做早操、赖在床上腻歪的事迹,以及牛顿发明的微积分,最后告诫我:在一个相对太重视文化的国家,必然会缺少一种精细的数学气质,盖凡物有形有质,莫不资于度数故耳。再言,连康熙还找来法国人白晋屁颠屁颠补习几何,慈禧都能高标达远发出“学习数学与天文学是当务之急”的号召,李大钊特别提出: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训迪,如今我教者诚教,你为何不能学者诚学??
此之前,江家有“八角楼灯光”之名,“数痴”“算呆”之称。传说江放个屁都想测量出半径,擤把鼻涕都想发成电,计算我自然成为他的娱乐、他的夜生活。江先生提示我:“你睡觉在前,做题在后,一如一加二,二加一,现在我要你先做一道老处女和猫的题,再做一道谁与谁是夫妻的题……”?
我对江老师说,“我又困又饿。”“我让你做的可都是三百年前的名题、趣题。”江背着身说。我又说:“我又饿又困。”江老师又说:“能做名题、趣题上溯到三百年前也是幸运。”我说:“幸运的是猪和……”说到这儿,“你”字差一点脱口而出,多亏一阵剧烈的胃疼……?
平日里,我对疼痛有呼风唤雨的本领,除了随身的气息和口水不疼之外,想让哪疼哪就疼,一天下来要不真哎哟哎哟几声,还真哎哟哎哟难受,尤其是学数学,我一见阿拉伯字母比见蛆还憎,不在身上哪儿找点疼,我不成了江先生的帮凶了?可这会儿,不想疼痛的我却觉得胃疼得荒谬诡谲,似有一大捆羊草在里面横陈,冷汗顺着脊沟滑游,身子止不住一抖一抖的,自己和刚刚宰杀后就剥皮的羊一样乏软温乎。我嘴巴发黏地说:“老处女和猫的题我保证在我当老处女之前做出来,至于谁与谁是夫妻的那道荷兰题,又是叫亨利又是叫埃利又是叫康纳里斯……又是叫盖特什么路德又是叫凯塞林又是叫安娜,这男女名字背下来天都快亮了,我失眠,回去做成不成?再者,总得给我一点时间仰望星星吧。”江用歪着脑袋表示疑惑,我便说:“是仰望动物园的猩猩,在梦中,在豆芽细的梦中。”?
江老师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为什么有一脑门汗,我说琢磨题琢磨的。“成,放你一马,回去先思考三个荷兰人同他们的老婆买猪的题,剩余时间——我是说你既然失眠,不妨从1的平方背到100的平方数,这是治疗失眠症的一帖良药。”?
出门时,光影下江的身躯有竿高,还朝右倾斜。他人佝偻,影子粗细地盖住我的影子,他押在我身后,迫不及待地想关门,从刺溜刺溜的寒风欢喜若狂地冲进小屋的那一瞬间,江就啊嚏啊嚏地打起喷嚏来,尽管我后脑勺挨满了江的唾沫星子,可我的右小腹锐疼起来,脚软如云,于是,我长出一口气,转脸问他:“谁同谁是夫妻这道题非要做吗?”?
江啊打啊嚏的同时,不耐烦地点着头,急煎煎地关上了门。刚才,他的影子是包粽的苇叶,我的影子是一撮江米,站在月光下,渺无一人,我的影子还是一撮江米,肚子疼得我蜷成一团,就觉得返回的路芦苇荡一样长,硬挣着回到寝室门口,我用脑袋撞门之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
身下垫着的是蓬松柔软的羊毛,空气中的来苏味道暖暖和和的,隐隐约约看到一匹银光闪闪的绵羊被众羊抱起,放在绣着“祥瑞福禄”四个金字的羊辇上,羊辇迤逦前行……经过工厂时,烟囱依依不舍地释放着加了狼粪的烟雾,它们直上直下,似无数锃亮的锯条倒挂着。?
……那是藜芦、苍术、乳香、火硝、细辛、甘松、降香搅和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在丰稔山闻过两遍,一次秋,一次冬。半腚腚先把它们碾成末,往羊的鼻孔里吹,后来,焚烧,薰羊舍,羊都争先恐后地打跟头,眼泪鼻涕一起流,有的羊还装扮成途穷的疯狗撵人、咬人。为什么招来这种味道?这是羊的专利!我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别动!”?
“再晚来一步,肠子就穿孔了!”一位穿白大褂,戴白边眼镜的男医生对我说。?
我妈也说过无数次类似的、比老树皮还老的话:若再晚来一步如何如何,幸亏还没如何如何,好像她掐着死与活的表呢。医生们啊医生,你们双眼深邃,鼻翼隆起,额前或多或少都垂着一排经过修剪的短发,但在磕牙对嘴的时候你们巨笨巨笨。倒是围在我眼前的一伙人中,数魏丰燕的脑袋大,她大声地说:“你的盲肠割没啦!”?
“备皮,备皮啦!”一位矮矬子护士端着金属小盘子走进来,吆喝小吃一样嚷着,她走到我邻床边。?
邻床女子穿着窦娥的白衣白裙,表情也窦娥。我把女护士幻化成了头戴白盔身着白甲的薛仁贵,让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慢得像凝冻的甘油。窗外有白丁香的气味三三两两飘进来,尽管伤口疼得我五马倒六羊,唏唏嘘嘘正要开哭,可架不住那女子要备皮,被慰藉的感觉如一块锃新的丝绸从我光溜溜的大腿滑过去,我就对同学们说:“江老师的课爷可不补啦!”?
“补不补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苹果树上开梨花,你已经特殊化(花),还想咋。”?
“你往宽畅想吧,寺庙里的菩萨有的坐一世,有的站一生,甭计较补课。”?
同学们说,小程老师劝,我又不是平路不走钻刺窝的傻瓜,一番废话惹得我心里更烦。魏丰燕问我要不要吃油糕和炸馓子,杨美人劝大家别耽搁时间太长,用眼神挑了一下我的邻床,那女子说手软得脱不了裤子,在场的小程老师脸一红,打着再见的手势先出去了,杨美人接着说过两天班里要去下乡劳动,小侉子你逃得名正言顺。杨美人分明去追赶小程老师,话撂下,人也没影了。?
我让魏丰燕弄点炒过的苦杏仁,还让她称二斤酱羊头肉来。魏丰燕伸手讨钱,“我又没上火葬场烧成煳嘎巴,”我火了,钱在寝室的小柜里锁着,我边说边掏出钥匙。魏丰燕又在揉她那对不知是真涨还是假涨的奶子,边揉边让我闭上眼,闭上眼……我再睁开眼时,魏丰燕走了,深红色的,失去光芒的又大又圆的落日从白丁香树林后面,向太平房那边瓦蓝色的、干燥的烟霭中冉冉下沉。??
魏丰燕这王八羔子既没给我带来苦杏仁,也没给我带来酱羊头肉,而是把江老师叫来了,我几乎是吓醒的。江的身影比月光凉,比夜风寒,他认为我睡过了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醒醒,该补课了,你该补课了。”?
江老师不仅带来了那副不可更改的冷漠的面孔,还带来了考试题。他倒不拘泥,从邻床搬过来张椅子坐下,上来就说:“你侥幸这一病,倒让我来这里给你补课,看来你真是不怕死于无知名下,一身精光,添累老师!”我说:“我不会死如鸿毛,我得的是盲肠炎,开刀即好,请您费心了。”江老师说,“这样最好,请你把精神振作起来。”此后,没想到我被牵连的事物有六个:其一,我又不是江远澜的干儿义子,我又不是能扶上墙的阿斗,他厉言说我一副村妇志向,安于鱼会游泳、鸟会飞翔、兔会奔跑、羊会吃草,活得太本能。看上个猴子也标致,相上个狗熊也美满,有一身的灵气,却无一点志向,完全是个市井小人,俗不可耐。嘿,他哪来的拳拳之心!其二,江老师说我比芒德布罗命名的分形还忙碌,为什么偏偏这会儿病?我面带疑惑地问什么是分形,江老师厌烦地说就是被狗屁文学家借用云彩、蔬菜、树木、爆玉米花、根、风景去想象的事物。女人一得病就聪明,“分形有什么不好?总比永远是同一形状的正方形和圆好吧,想想正方形和圆,都为它们可怜。”我右手捂着伤口,小声说。“嗯,至少对正方形或圆来说没有什么能即兴改变的。或许你的盲肠炎是为即兴而得的。”江老师说这话也不怕碾着舌头,他还别有用心地说:“病了还有人给你补课,你多与众不同啊!”“其三,江老师说:“请原谅我像鸷一样地无理,你的实际岁数是多少,这不仅关系到你用药的剂量是否准确,还关系到你的入党问题,石老师让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她。”我的麻药是打得多了点,再加上我对麻药过敏,苦胆里的水都吐了个净光,在手术床上嚎叫连天,这会儿还觉得嗓子让火和辣占了先。开膛剖肚的药量都用过了,错与不错找谁去?倒是我怎么突然有了“入党问题”?妈呀,爷才十四岁,我赶紧捂住张大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江老师……其四,江老师递给我一张收条,收条写道收“唐小丫五元整(围巾费)江远澜于1973年4月23日。”捏着收条。我说,“我能不能把那条围巾半价卖给你?”我实在有些心不甘,那条鼠灰鼠灰的围巾凭什么值五块钱。江老师问我“在一至九的正中间是哪个数?”我说“五,”江老师说:“此数最合中庸之道。”我嘟囔:“幸亏你五字前面没加二百。”江老师便说我不是对数字一点都没感觉的笨鹅。其五,江老师问我给羊断过尾没断过尾?我说给羊断尾和补课有什么关系?江老师说他昨夜得一梦,梦到在他的学生中若有一个给羊断尾的人会令他终身不得安宁。他说我是搞数学的,安宁比命都重要,他还说只有我具备给羊断尾的凶狠,他让我一定不要做这件事。我说我昨夜梦的恰是拾到一把斧子,你就让你的梦徒劳徒劳吧。给羊断尾算什么,我还对海盗们轰轰烈烈的业绩心向往之呢。其六,江老师问我住院病人的伙食是不是细粮,大米饭是否能占三分之一?我若不吃,能否卖给他?江老师很内行地说:“至少在你没放屁之前,连流质食物也不能吃。”“五分钱一碗。”我一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模样,说道。“学校是三分钱三两米饭,我给你四分钱如何?”我几乎要唯命是从了,可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把数学卷子冲得哗啦啦的响,波浪般的卷子绮绮软软,如老路上生的青苔一样享受朝霞夕曛,幽幽清风。我说:“如果你不让我做这些卷子,不再让我补课,我的大米饭全都白送给你。”“数学对你来说真是不毛之地?”江老师想不通地问我,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成交。”江老师脸上猛然跳出一丝笑容,可是笑容中带着萧瑟青黄。江老师走到门口,回头问我:“别人都是用肩背书包,你的书包为什么总吊在脖子前?还有,你的红卫兵袖章为什么嘎啦嘎啦响?你在手套尖上缝了那么多乒乓球大的红绒球,活像舞狮人穿的鞋,你毫无审美能力,噢,你的手术单是我补签的字,谁让我是你的倒霉的班主任呢!”?
江老师话说到这时,魏丰燕和小程老师出现在门口,魏丰燕是一副身条盈如柳线的美好感觉,小程老师是一副脚步轻如梅钱的关切神情。江老师转身时,几乎和小程老师鼻尖对鼻尖,但他对小程老师的到来相当冷漠,视而不见地昂头离去时对我说:“你能去,还是最好去。贾校长问了我好几次你的情况,贾校长说你这个红卫兵大队长是他亲手提拔的。”?
一提到贾校长,我的心咯噔一沉,于拙老师的尸体被我从房梁上抱下来的同时,谁让我无意中听到了贾校长乱搞了于拙老师的老婆呢。从那开始,我与贾校长的关系就已经开始紧张。贾校长提拔我当红卫兵大队长与让我去南坳,都说明他对我很惦记。我曾经对贾校长说过:“我是蝙蝠,白天眼盲;我是绵羊,惧怕豺狼。”但我实在太不策略了。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让贾校长更警惕、更紧张。 “还好吗?”小程老师走到床前说,“顶多再疼两天就过去了,到时……”我摇头不让他再往下说。?
我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小程老师坐。?
“莫名其妙坐过的椅子我不坐,”小程老师笑着摇头,“谁坐谁屁股上长算盘珠子。”?
魏丰燕抿着嘴笑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块浸满奶渍的小毛巾擦着满是尘土的床头柜,擦完柜子,她便把那块小毛巾提手抖了抖,又塞进怀中。魏丰燕还拿来了我替换的内衣,咣当了好几下,打开柜门后,扔了进去。这厮胖,干屁点事都惊天动地,“你躺着,我忙着,运道差,运道差,他人吃酒我吃茶。”这厮乳臭纷纷还怪话连篇,还说我的盲肠看上去崭新崭新的。?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小程老师好看的菱角嘴弯翘翘笑着,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他捏着一张一折为二的《人民日报》,报纸被油浸成了淡淡的黄色,犹如年代久远的羊皮账簿。他站在床尾,看我的时候目光明亮熠熠,他左手把报纸一揭,右手拿着一张比脸盆还要大的羊油葱花饼。?
窗外新抽芽的小草除了出土的清香还有发甜的辛辣的味道,与风争着拥入:羊油葱花饼用的是羊角葱,它的辛辣扑鼻甚至稀释了医院南侧化肥厂氨和羊膻混合的臭味。?
每次和江老师做别,我都会像心脏病发作后缓过来似的松口气,“这饼可香了,”小程老师递给我,让我吃。我苦恼地说:“我还没放屁呢。”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我又说:“等会儿送饭的来了,你们把大米粥给江老师捎回去。”“为什么?”我猜到小程老师会纳闷,就一五一十地把我和江老师间的协议说了。小程老师抓起搁在枕边的卷子说:“难道这就是江远澜带给你的关怀?”说着,把卷子朝身后的垃圾桶里一扔。他全心全意看着我时,思绪皱皱巴巴像在羊的胃里反刍过了,突然,他换了口气问我:“做手术时要脱光衣服吗?”?
魏丰燕像只胖蘑菇蹲在垃圾桶旁捡卷子,小程老师的声音就更像捏造出来的,充满了羞涩和不安。?
“反正没穿鞋。”?
“听说你那截盲肠崭新崭新的?”?
“放他妈的骡子拐弯掉沟屁,”我瞅着站在小程老师身后油桶般的魏丰燕,忿忿地说:“那截盲肠就算再新,在我肚子里也沤了十来年了,丢到圈里,能把猪吓得翻白眼,吐白沫,拉白屎……”“行了行了,你得话痨了?”小程老师打断道:“听说县西南羊瘟蔓延,去大泉山种树的事要先搁下,要先去南坳疫区焚烧和深埋死羊……”魏丰燕嘟着嘴说:“爷不想去,爷哪儿也不想去。”“瞧你那思想,”小程老师数落道。“思想是瞧能瞧得见的么?”魏丰燕小声地争辩完懒洋洋地靠在墙边,用长长的指甲去挑剔露在墙皮上的麦壳和麸皮。?
我病的前一天的早晨,脸盆里趴着十几只铁灰色和豆青色的蜗牛,我猜蜗牛是来洗脸的,就把一暖壶热水全倒了进去,蜗牛先沉后浮,脸盆底有星星点点蚕籽大的蜗牛粪便,而蜗牛的尸体却在水面上荡漾……想到这儿,我罪疚地把头转向窗外:一棵节节疤疤的树枝上开着玄紫色的花朵,我不敢断定那是否是丁香,在同一枝杈上站着两只麻雀,它们交颈,互相搔挠,迅疾飞走时有花瓣飘落……我能去南坳么?江老师提出的“入党问题”,贾校长的意见,和小程老师送来的那张羊油葱油饼显然都是教益,“我……”,我刚要说我要去,被一个喷嚏挡住了,我蹙眉闭眼缩鼻嘬嘴,一瞬,小程老师也在克制一个喷嚏,他双手捏着鼻子,大张着嘴吸冷气……之后,我们两人对笑着,我感到了浅浅笑中的陌生,感到笑中浅浅的被动,我紧张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手指碰到了盖在伤口上的纱布,纱布摸上去又湿又冷。?
“我要去南坳。”说完这话,那截盲肠一如门前的风铃在我眼前无休止地摇晃,伤口烧灼地疼起来,伤口还像酸,不断地侵蚀着我去南坳的决心。我抓起羊油葱花饼吃起来,吃相凶猛,我边吃边说:“我死都要死在南坳。”?
“你放屁了没有?”小程老师抓住我的手腕子说,没放屁前什么都不能吃。?
“什么放不放,屁不屁的,”我满嘴都是饼,含混不清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挣开了被小程老师捏白了的手腕子,边抖着手腕子边朝小程老师做怪相,我说:“能把江老师打发走,我当然要吃饼庆贺庆贺。谁也甭管我。”?
小程老师不由分说从我的饼上扯下一大块递给了魏丰燕,“小心噎死!”他分明是警告我,却伸出食指直戳魏丰燕。小程老师说:“学校的书架书柜全都一锯两半,变成了围羊的栅栏,学校不但要养羊,还要在操场种苜蓿,解决羊饲料问题。现在有的师生在募捐,为绵羊和山羊买青霉素和长效磺胺、砷流药膏、艾灸用的艾柱和生石灰,有的师生正动员各家各户献出锅底灰,听说用锅底灰和盐卤调匀后给羊擦在身上也顶用。有的师生在探讨羊猝狙这种最可怕的传染病哪儿来的,绵羊的发病率为什么比山羊高,病羊突然停止采食后都在六小时之内死亡等等问题的同时筹备“开门办学”现场誓师大会。美术设计请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柴、老肖和老李……”?
小程老师不动声色的讲叙完全是他追求的军事家研究战略构想和战术方案时的角色体验,他既不是元帅督师,也不是武弁客兵,搞得成天到晚枕戈待旦,成天把剑佩弓刀搂搂抱抱,一门心思想的全是铁马突塞、犀军惊潮,真难为他生不逢时,不能千里奔骑,攻城拔寨。当从遥远的桑干河方向传来那里彻夜焚烧羊尸体消息的同时,一股类似磨损了的皮革气味与1605农药那刺鼻的葱味也悠长舒缓地拥抱了整个县城。在人们被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弄得愁肠百结,茶饭不思时,小程老师却心向往之地对我说:“你去南坳吧,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去的。设想一下,如果苏格拉底的敌人容许他在自己的床上平静地死去,那么对这位伟人的称赞,便不可能获得眼花缭乱的光彩。”我说:“苏格拉底又不是你舅舅,你这外甥打得哪门的灯笼?”小程老师耐心道,“你只要把南坳想成山本五十六的老巢,你只要……”“我只要一吸气就能闻到薰死人的臭球鞋的味道!你的脚丫熏死人啦!”我没好气地说,小程老师拍拍我的被子,“嘿,球鞋没有不臭的。”“就是就是,”魏丰燕拔出正吮个没完的油指头,马上帮腔。“再说了,不臭的能是球鞋么?韩信的脚臭、斯巴达克斯的脚臭、巴顿的脚和斯大林的脚一齐臭,哪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脚是不臭的?脚不臭的男人没一个是好汉英雄。”?
我翻转身,一只脚斜跨着被子,被子团成个包袱被我抱在怀里,半个脊背露在外面,头埋低,伤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疼痛攻势,我的忍耐力早已溃不成军。?
“你能去还是最好去。”小程老师满腹心事地劝我,“旷世空前的死羊场面哎,再说,再说了,为了怕你伤口崩开,我连缝合针和羊肠线都准备好了。”?
车走一辙。?
我翻过身,平躺,脸对着天花板说:“再帮我准备点消炎软膏和纱布、绷带、酒精棉球好么。”?
……小程老师和魏丰燕前脚刚走,那位被备了皮的病友杀猪般嚎哭起来,说她下身的毛毛不见了。?
“哭啥,她会比韭菜长得快!”那个矮矬子护士闻声而来,站在门口喝斥道。
我做检讨
白马牙在西门外汽车站干起了皮肉生意且买卖兴隆。她比春风送来的甜蜜的黄色花粉还要甜蜜,她的到来使男人们嘴唇发干,情不自禁地想用舌头去舔。消息灵通的方向明副校长溜溜达达就找到了白马牙。白马牙蝉鬓高髻,斜插一枝红珊瑚串缀的簪子,给人动荡、飘曳的美妙感觉,她的两排洁白的牙齿就是老虎钳子,非常洁白的老虎钳子一下子就把方向明的魂给夹走啦。去的次数多了,方向明就囊中羞涩,请求赊账。白马牙问方向明叫甚?方向明说他叫江远澜,白马牙于是就把江远澜的名字写在了她的羊皮褥子光板的一面,还写上江远澜共欠花账十二元(一次二元)。?
白马牙从一张被嫖客丢弃的《铁路时刻表》获得了灵感,给老嫖客规定了到站的时间和离站的时间,老嫖客与老嫖客之间没矛盾,都觉得物美价廉,经济实惠。新嫖客觉得人民铁路爱人民,不应该有新老之分、前后之别,更不该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白马牙事后在公安局交代时检讨悔不该腾不出时间给新嫖客都是后话,当新老嫖客打成一团时,白马牙一身的环钗跳跳蹦蹦,一脸的脂粉僵僵硬硬,她身着猩红的肚兜,绿色的提花绸裤紧裹着大腚,裸露的双肩和前胸如包浆的羊脂玉,随着呼吸,她胸前那道暖融融的,埋在……之间的乳沟也随之起伏……还有那一口白得耀眼几乎怀有恶意的牙齿……始终,她的脸上都漾着微笑,觉得为她打架的新嫖客比老嫖客更冒失感人,她斜倚在炕窗边,斜睨着整个场面,心花怒放地哈哈大笑,接着,她哼歌唱起了:“疼我的人儿别退后,打打杀杀都往死揍……”接着,她和新老嫖客入了班房……接着,江远澜被公安局请到了看守所。?
江远澜在去公安局的路上,脖子比平时涨得粗了一圈,变成一条鼓足气的小毒蛇了。街道两侧开着店铺的人们都停下生意,尤其是压面条、卖豆浆、卖羊杂碎汤的小店主带着他们身上特有的香味来瞧热闹,更激起江远澜对刚刚煮好的大米饭的无比垂涎。?
如果不让江远澜无辜,谁还能对得起无辜这个名词呢?韦荷马感慨地说无辜是所有痛苦中最华彩的体验。代表校方去公安局把江远澜接回来的韦荷马见到狱中的江远澜时一下呆了:江整个身子趴在铁栏杆上,两只精细瘦长的胳膊伸到栏杆外,双手抱着一部比砖头还厚的《韦氏大词典》在咕咕噜噜念着……江远澜一见到韦荷马,马上表达出让韦荷马想方设法把他关到“小号”的殷切希望:“我见到一只孤雁远比见到两个地球更亢奋!”再说了,江远澜把上衣撩起,露出腰带上悬挂的一把计算尺,一把圆规和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火柴盒大的橡皮,他用手指着,示意他有急题要急着做:“我正在反推黎曼的广义函数论与魏尔斯特拉斯的不同,黎曼把他的每一个概念都变成一幅图像,人们一旦明白了它的意义,便会永志不忘。而魏尔斯特拉斯用级数和解析变换……”“你想怎样?”毫不客气打断江远澜兴致的韦荷马生气了,站在江远澜身后的一个独眼青头皮的后生正朝韦荷马做十分下流的动作,他的舌头比狗的舌头还灵活。“我觉得大天才都是直觉主义者,读其著述,顿生疑团,经其道破,便涣然冰释。问题是在理论上评价数学的伟大,远比产生伟大的数学更难!是告诉学生去投靠解析,在‘空间中想象’中悔悟,还是诱导学生埋头几何学冗长的计算,在晕头转向的过程中获得体验?有没有第三条道路?我不想谁想?”江远澜用手背拍打着《韦氏大词典》的封皮,不胜烦躁地说:“我在虚度光阴!”?
韦荷马从江远澜假装恼火的表面读出江远澜饿得快不行的实质。事实上,韦荷马是在江远澜被抓走后的第二天黄昏来到看守所的。警察说江远澜既不吃秫黍糕山药蛋,也不吃糠糊糊腌酸菜,瞧他软得像麻袋片吧,警察还纳闷地与韦荷马探讨:虽然林子大了,但这也叫人?他放的屁都像庄严的汽笛。韦荷马相信警察不知道阿基米德死于一位罗马士兵之手的意义。韦荷马不相信毋吃大米宁死的江远澜算不出留着青山在这笔账,江远澜跟警察叫板,跟大米以外的所有粮食叫板是否有更诡谲的阴谋,韦荷马甚至和警察商量:“要不,就让他再在这儿呆着?晚几天再放他?”?
警察问:“他就是那个刚到县城,就被赶驴车的拉着在城门外兜了一圈,被骗去二十元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最会走棋却从不和他人走棋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半夜三更用凉水洗澡,一年洗澡三百六十五次以上的家伙?”韦荷马点完头以为警察的好奇可以告一段落,谁知,那位警察手?成个“八”,支着不大的下巴颏儿:“哎,他怎么能记住全校一半男生的名字,却叫不来一个女生的名字?”“这要问你们,”韦荷马接过话茬儿:“就他,也能伤了风化?真是风化还是疯话?”?
警察也骂白马牙嗑瓜子总粘吐沫,红口白牙瞎?说。韦荷马又问陷害江远澜的是谁?警察擤了一下鼻涕:“你们学校真正在培育人才,谁能赶上方向明的温柔典雅,谁能赶上方向明的花哨能耐,他不但把学校的彩旗给白马牙做了彩裙,还把学校的手风琴、月琴、扬琴搬了去,给白马牙献殷勤呢。”?
……从看守所出来,江远澜不讲话,一句话也不讲。韦荷马告诉江远澜:“管你案子的警察叫毕家锁。”江远澜斜睨了韦荷马一眼,把夹在腋窝下的词典往紧里夹时,尖瘦尖瘦的肩膀几乎从衣服中刺出。韦荷马又问:“你回去是先洗澡还是先找方向明算账?”说这话时,正经过县副食品公司,尽管已经打烊,油腻肥厚的门板缝中还是散发出卤肉露骨的浓香,趴在石条台阶上的两条柴狗发着呜呜呜呜的声音,江远澜别过脸去,蹲在副食店对面街口的几个小贩卖着炒瓜子、干杏肉、沙棘枝、黑枣,一律愚蠢地半张着嘴,目送二人离去后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好一阵才响起。?
经过理发店、小五金店,经过皮货收购店、籽种店,经过杂货铺、修鞋铺,经过邮电局、粮食局时,夜风停了,江远澜不走了,他双臂合抱住《韦氏大词典》,问韦荷马:“稀里糊涂地把我关进去,稀里糊涂地又把我放出来,难道我有浏览公检法机关的兴趣?至少该问问话吧?”?
“瘦得像个西葫芦的人是谁?”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白马牙隔着窗玻璃指认嫖客时,反问警察江远澜是谁,她的脸上又何尝不是好奇?韦荷马做为知情者,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羡慕江远澜在爱情,乃至扩大到更宽泛的男女之情之事的刀枪不入。他拍拍江远澜的肩膀,拍得相当感慨。?
……都走到羊巷,校门隐幻出现时,江远澜才深思熟虑道:“如果方向明赔我三十六斤大米,我可以既往不咎。”?
“明天一早就要去南坳了,要赔,也得从南坳回来吧?”韦荷马双手插在裤兜里,尽管兜是漏底的,他快速地捻着指肚,下意识地捻着。?
“可抓我的时候连让我吃一口饭的时间都没给!”江远澜说完,猛地掉转身,“去哪儿?”韦荷马急问。“买烟!”江远澜回话时,影子已经丈余长了。数盏灯影摇曳不定,有着微弱光芒的路灯突然同时灭了。?
……江远澜费力地挪动着脚步,隐没在黑沉沉的小巷的深处,能听到马车颠簸向前,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是隐没在梦中的一场幻影吗?韦荷马伫立在原地,陪伴他的只有猛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叹息,他老婆说好了一过晚上八点不准回家,现在正是新闻连播时间,只是已经播报到了老挝民主解放阵线如何如何,韦荷马觉得校园里脏兮兮的湖水仿佛是熔化了的铅块,灰白色的光芒沉落在湖光之后变成了一条湿漉漉的毯子披在他的身上,又湿又凉。??
江远澜并不是去买烟,他去了西门外的3号兵站。不日前,就在小侉子和小程老师初次见面的那一刻,不是有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显眼地出现在校园吗,坐在那辆车上的是个参谋,他是请江远澜帮忙的。?
纯数学家通常是瞧不起应用数学家的,江远澜的脑子之所以出拐,是那位参谋答应在江帮助完成任务后,可以赠送给他五十斤大米。有关数学的学术著作可能有线性顺序,而数学家的头脑可能没有,更何况银灿灿五十斤大米的诱惑,只有机器人不受诱惑,江远澜边走边为自己开脱。?
在这风月无边的晚上,江远澜要解决炸弹投掷问题。限于军事机密,江要为3号兵站销毁一个废弃的军用仓库,这个军用仓库离万里长城——罗文皂段只有一百米的距离,稍有不慎,炸掉的很可能是长城及罗文皂村近千村民。?
江远澜坐在军营椅子上的刹那,觉得自己比方向明还混蛋,他的脸腾地红了;刚才经过的一排排灰色的营房变成了威风凛凛戴着面罩的仪仗,审视他不算,还把冷春的寒意全倾泄给了他。我让方向明气蒙了,要不我不会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江远澜如是告诫自己时,还想到尊贵的老虎像螃蟹吐沫一样吹着单簧管时的德性就是自己现在的德性。?
战士端来了热茶和蛋炒饭,扑鼻的香气激怒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随手把椅子掼倒,“我不是来面对比黎曼曲面更可怕的挑战的!”他自说自话,怒气冲冲欲走时,竟没能找见门。幸好,这时几个参谋闻讯赶来,热情地把他围在了中央。“我是一个傻瓜!我糊涂透顶”,江远澜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让参谋们赶快把问题摆出来。?
让江远澜对付炸弹何时从飞机上投下来,确定炸弹在什么地方击中地面,对江远澜来说轻而易举。他得知了有关时间和高度的某些数据,又扫了一眼军用地图上引爆点的经纬度,马上用毕达哥拉斯定理找到了解答。江远澜在求助公式,写出计算程序时,一边用一种断然的手势禁止任何提问和议论,一边自己时不时地嘟囔着……江远澜极不习惯在他演算时他人屏息无声的注视,他显得极其紧张和活跃,他随手在一页便条纸上写出Q=(c×2-b×2,然后在一张正式的纸上写出:1列自乘,2列自乘,相减,求平方根。他让参谋打出他的指令,又让另一个参谋把10来个数据填入1列和2列,江远澜凝神专注、神采焕发地又命令一参谋按照他的指令去计算,之后,他贯注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在3列中写出了答案。?
一位参谋在他的答案上盖上了“机密”字样,蓝色的“机密”章让江远澜又紧张起来,用刺人的凝视盯着时,还张大了嘴。?
……参谋们把江远澜送出门,一辆上海牌轿车停在一棵粗大的榆树下,玉青色的榆钱儿正热情、繁重地把枝条压得不胜疲惫,摆晃个不停。一只有着优雅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神情的老鼠姥姥领着一群小老鼠直奔军营伙房去了。一位参谋握着江远澜的手说:“万分感谢您的支持,”并示意江上车。江远澜心里说浅尝辄止,嘴上也说:“浅尝辄止。”江的声音不大,再加上轿车的发动机正在发动,两位参谋分神地仰望猎户星座的三颗横向星,兵站对面的电影院高音喇叭又再播告南坳疫区的最新疫情,江远澜则坐着小轿车回到了学校。?
不知道是谁放倒了消息树,江远澜坐着警车离开校园,又坐着轿车回到校园的消息不胫而走。事情发生在黑咕隆咚的半夜,声称目击者的有一对猫头鹰和一双狐狸夫妻,包括近十位老师,其中包括被老婆关在门外,冻得唧唧缩缩的韦荷马。?在去南坳的路上,师生们都说莫名其妙越来越邪乎了;江远澜拎着两个猪腰子形状的墨绿色的大饭盒,手臂摆动的幅度大得夸张滑稽,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地一路上用肢体语言炫耀:我带的全是大米,东北大米。??
南坳距县城八十公里,学校队伍行进到一半时,便闻到了焚烧死羊的强烈味道,这味道如一股回暖的气流,悄悄弥漫天空的同时传达出死羊达到高潮的信息。再等来到南坳,当地兽医们站在坍了垣墙、台角的戏台子上声嘶力竭地讲叙疫区各村的情况时,张菊花主任正带着我和几个同学筹备誓师大会。来自全省各地的兽医也正在搭帐篷、安锅灶。?
我注意到同学们的脸,尤其是杨美人、魏丰燕的脸如山丹丹,青春灿烂。我的脸青灰,一如友仁医学院大厅赭石色的墙面,苦菜花的晚辈。满打满算也才是术后的第四天,一路上,我像羊一样弓着腰行进,我的右手一直捂着右下腹的刀口,刀口不时有红如浆果,黄如杏汁的液体渗出,似有无数的蚊蚋在伤口正反两面若有所求地哼哼着穿行。?
一路上没见贾校长的身影,但此刻他却像“神行太保”出现在我们面前。站在他身后的还有戴着前进帽的刘主任和满脸慵倦,眼袋下垂的方向明。“好了吗?”他神态高深地问我。“好了吗?”贾校长又问一遍。?
贾校长从倾圮的后台走到前台时,光注意看稿子,被一个板凳大的土坑给绊倒了,身子狗吃屎一般准确地倒在戏台上,引起台下一片哄乱。他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后,没掸拂前身包括鼻尖、额头上的土,而是很威严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老师们,同学们,校党委,校团委,校红卫兵大队部一致决定:??
一、由各班班主任、兼课老师及红卫兵中队长带队,深入南坳公社下属十一个生产大队,在消灭疫情、防止疫情进一步蔓延的同时,富有创意、因地制宜地上好文化知识课。?
二、由各班抽调十名男同学,参加埋尸队,主要负责集中深埋羊尸。不但要防范觉悟不高的老乡偷死羊、剥死羊皮,把死羊肉卖到大同市、口外的非法行为,还要高度警觉地富反坏右趁机煽动和破坏行为,必要时可押送公安司法部门严惩不贷。?
三、对活着或尚活着的所有羊只,不分绵羊山羊,一律进行羊瘟血清和疫苗的注射工作,并用3%—5%的六六六粉稀释之后给所有没断气的羊、特别是羊羔、母羊沐浴三分钟到五分钟,有条件,有经验的师生顺便给羊羔做一下断尾手术。生物老师可借死羊解剖讲解羊的有关知识,扩大自己的临床实践。?
四、在目前劳力和物资较为匮乏的前提下,可以焚烧一部分病情严重、生还无望的羊只,但必须是在废砖窑或闲置的炭窑中焚烧,不得暴尸于野。?
五、对羊圈、羊院、羊棚栏及羊食槽、水槽,羊鞭子、羊铲、羊饲料口袋及与羊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东西用5%高锰酸钾溶液喷射消毒,对羊倌、羊伴子进行培训指导,教育他们不得偷吃偷拿专门拨济给病羊,尤其是种羊的黑豆、胡萝卜和萄萄糖。?
六、针对疫情地区人心惶惶、悲观失望的情况,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地排演一些文艺节目,比如三句半,二人台,男女生小合唱等。毛主席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的语录要大力宣传,力求党群密切团结,师生密切团结,同仇敌忾、干净彻底全部地夺取这场消灭羊猝狙瘟疫的伟大胜利。??
几簇一抱粗的芨芨草不知怎么上了戏台的屋顶,它们在瓦缝中生长,在这春光融融,阳光酥酥的时刻,摇头晃脑地被风颠倒得不能自主,点缀其间的还有一种茎红红的、叶碎如枸杞、精美的花苞有鸽蛋大的无名花朵,也在风中摇曳着妩媚。?
台下师生们的热烈掌声让贾校长很受用,他在扫视台下时发现江远澜非但没鼓掌还背抄手,侧身跟韦荷马说着什么,韦荷马象征性地鼓了掌,贾校长把站在戏台一侧的小程老师招手叫过来,手捂着嘴,在小程老师耳朵根说了几句。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朝台下的江远澜扫了一眼,走下废弃的戏台,朝江远澜走去。?
同时朝江老师走去的还有我。我让腰弯的幅度再大一点,步子再碎,再慢一点,小程老师边走边侧目看我,我用右手死死顶住刀口,尽量让小臂和胳膊肘呈垂直状态,右手腕竭力朝外翻,让病态可掬。?
我和小程老师前后脚来到了江老师面前,三个人都走神得厉害。小程老师觉得我的姿式像溜冰。江远澜飘飘然的,好像连脚都没有了。小程老师让江远澜在埋死羊和给羊断尾这两项工作中挑一项。江远澜鼻子哼了一下,说:“羊吃的草,命也就是草,我是何许人?”说罢,他摇了摇头,那神情分明是他话一说出口,非把渺小的小程老师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似的:“我的精力和心情是用在我的数学研究上,上一周,我已经给贾校长打了报告,首先我要有个宁静的星期二,才好在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有机会研究费马大定理——可我到现在还没有宁静的星期二。”?
江老师的一席话让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基督遇难时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光荣,我被逼到这个份上,我必须要成全江老师了。我对江老师软绵绵地说:“我要去给羊断尾。”江老师说:“天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恶毒!”我说:“我不恶毒,从不恶毒。”小程老师也忿忿地说,“让你的星期二星期三见鬼去!阿尔巴尼亚,”小程老师大声叫着江远澜的诨名:“这可是在中国!”小程老师警告着。“阿尔巴尼亚不在中国,它在世界的版图上。”江远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副不屑的神情:“到处是在进行着一场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越野赛跑,如果你不是疯狗的话,搞体育的恭喜你了。再有,通过你的表现,我突然意识到说了一辈子废话的孔老二也说过一句实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要是艾森豪威尔,一枪先把你崩了!”小程老师说完,拉着我的手朝南坳公社所在地的下堡村走去。走到半路,突然暴雨如注,雷声滚滚而来,闪电好似一条条迅速游动的火蛇,使人目眩神迷。微微泛紫的乌云先是贴着南面的土崖土峁疾走,然后黑压压地向西南方向涌去,威严地把余下的半壁天空占据一尽,不论是挂满榆钱儿的榆树,还是已抽出指甲盖大嫩芽的槐树,新叶发白的杨树都被风吹得像黑珊瑚一样婀娜起舞。我注意到路边水淋淋的小草苍翠欲滴,没注意到进沟后一层又一层兀露的岩石被风雨磨削出卵形的基部,从沟底滋生的寒气、泥土味、牲口的粪尿味都被雨水冲出来了。?
一路上,一路路人马耍龙似的东奔西窜,或者拿着白森森的铁锹,或者拿着白晃晃的刀子、白瓷盆、白铁箱子。我和小程老师穿过吆喝声哨声喇叭声不断、火把游走、人影??的街巷,直下到了堡底。小程老师抹着满脸的雨水说羊猝狙的病原是C型产气荚膜梭菌。再抹脸上的雨水又说羊猝狙这病由消化道感染,多发生在低湿地区放牧的羔羊和青年羊,绵羊的发病率较山羊高。?
小程老师还想抹脸上的雨水,告诉我病畜突然停止采食,其情景犹如接到绝对信号,四肢平展、头上仰、磨牙抽搐、口鼻流出白沫、痉挛倒地,半天之内死亡。可是,暴雨暴停,小程老师抹不成脸上的雨水就甩了甩一头湿发,说从来是将对将,兵对兵,这可好,乱成一锅粥了!我知道小程老师觉得只带了我这么一个兵很没面子,就宽慰地说大小三军排阵势,挑枪出马只一人,人多了乱,龙多了旱,鸡多了不下蛋。小程老师说横战竖战我想念千万遍,我是翻天鹞子不惧死的,可我这双擎青天扭乾坤的手,却来摆弄羊的尾巴。你知不知道极其眩目的色彩只有在战争中获得,你知不知道极其优美的动作只有在战场上诞生?我和你搞羊尾巴,连蚂蚁都会嘲笑我们,我们的可悲之处在于没有敌人,只有羊尾巴。我说戏有大小,角色无大小,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真要打起来,我给你个团长旅长的干干。小程老师捋了我后脑勺子一下,说麻雀焉知秃鹫之志,我就笑了,附合道就是就是。?
石磊磊和庄稼重老师带着一班人马去焚烧死羊,用羊皮口袋装了好多的煤油,还用羊皮囊装了好多的汽油。我对汽油味道一往情深,它几乎是烦嚣市廛的独特气息,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队伍走了好远,要不是小程老师大声地喊我,我肯定开小差了。?
再等我和小程老师走到堡底尽头,走进深陷在黄土屹崖里的羊圈时,月亮名贵地请出来了,陪同的是银河两岸千万颗璀璨的星星。 在这皎洁的月光下,稀落疏散的羊粪蛋风干的是黑绿色,没被风干的是褐色,踩在脚下,有的发绵发酥,有的硬如石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羊尾巴搞掉,倒是做了一次小程老师的小尾巴,感到羊毛般轻盈温暖的心境能战胜被雨淋得精湿的身体的寒冷。在羊栏,小程老师让我拉风箱,他在一边捣鼓着什么。我胡噜来一堆羊粪做火引子,先把火苗渐渐从由黄到白的烟群中抽出来,?高,再把火苗捋直,不许它软塌。火光映红了小程老师的脸膛,他的眉毛丝丝发光,根根闪亮。他手中的铲状烙铁被火苗舔过来舔过去,开始时,还有火苗长了翅羽飞走,后来就没有了,火苗紧得像一个红铅球。倒是烙铁有锈,锈色轻薄,锈色婀娜,经不住火苗的抚摸,迸溅好几下才走。银色的月光穿过窗栏,无声地渲染着一派宁静,烙铁逐渐流露出它的热情,通身洋溢出一层浑厚的暗红的石榴汁般美来。这时,小程老师命令我把风箱停了,站起来。小程老师侧身弯腰,将接受断尾的羊羔抱在怀里,嗅了嗅,递给我。?
我一上来抱得紧紧的,像匪兵抢到了包袱,以至弄疼了羊羔,它的咩咩叫声像无力的抽噎,别的羔羊吓得缩成一团,咩咩乱叫。小程老师让我把羔羊的头朝上,我笨得不会做,小程老师手一挥,马上有一个帮手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杨美人。杨美人劈手从我手中夺过羊羔,羊羔的头要多朝上有多朝上。小程老师屁股对着杨美人的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看到杨美人嘴巴浅笑深笑都松弛,眼大睁小睁都无光,肮脏的棉袄领子有指宽的污垢,在她短粗的后脖颈上还有一颗黑豆大的痦子和三颗黄褐斑。杨美人熟练准确地将羔羊一侧的前后肢分别用夹套固定之后,叉着腰看小程老师。小程老师让我和羊一块儿坐在了特备的木板上,还让我老老实实别乱动。小程老师反戴着羊卷毛的皮帽,额头开始发潮,眼睛紧眨慢瞅有砂子硌着似的。接着,小程老师屈右腿跪着,左手用力拉直了羔羊的尾巴,羔羊发出了颤颤的咩咩声。小程老师在羔羊咩咩——咩的叫声中再次用力把羔羊的尾巴紧贴在木板上,右手握着烧好的散发着羊脂味铁味的烙铁,在距羔羊尾根三指宽处,将皮肤向根部稍稍拉了一下,慢慢地均匀地用力,将灼热的烙铁压切下去……烙铁压切出的嗤嗤声与源源不断的羊毛羊皮羊脂羊血等焦煳的味道让我突然想到我墨水瓶里的墨水一次次被冻住,一张宝石蓝的电光纸?啦一声被裁成了两截,一条跳波的鱼儿飞到了岸上。小程老师把皮帽丢给杨美人,用讲课的语调说之所以给羔羊断尾是为了不让屎尿把羔羊的后腿毛弄脏,另外,更重要的意义是只有给羔羊断尾,才方便羊的配种生育,尤其是母羊羔。杨美人的脸腾地红了,她扭扭捏捏地重新系好葱绿的围巾,歪着头,一面摘身上的羊毛,一面追在小程老师的身后。小程老师说我要再去找些人手来,并把烙铁放在了灰不溜秋的窗台上。?
转眼间,小程老师和杨美人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我守着那堆衰老的火苗,听任它们除旧布新地燃烧。我把随身带着的几个煮熟的山药蛋嚼成泥喂给刚被断尾的羔羊。羔羊在我的怀里蜷缩、哆嗦。别的羔羊试探地走到我周围,忽地又受惊般散开。一编窗下,残雨滴粒,残雨绰约,我知道断尾的气味太难闻了。被月光染过的窗棂银灿灿似蛇鳞,紧着,一股雄黄烧酒的味道咿呀嗨地钻进鼻腔,一胖一瘦两个老乡打着酒嗝探头进来:他们身上有一股发潮的羊膻味和蜜糖板结后的酸酵味,胖的老乡问我,“咋你一个人?娃是学生?”我用土话回:“你俩来做甚?爷一个人影影敢情不行?”瘦的老乡插话:“揭开了锅,找锅盖,挑开了碗,没有菜,队长让我们来配合,意思就是听喝!”我指着挤在犄角旮旯的一伙羊羔说:“它们命大还是命小?”胖的老乡和瘦的老乡一齐摇头,一齐说:“不敢说不敢说。”我从他们二人躲闪的声音中探到了他们的出身,知道至少是富裕中农以上的成份,再看他们穿着厚得像三层甲胄的棉腰(棉坎肩),脚上穿的是落伍的毡窝窝,就问他们是愿意给羔羊断尾还是起圈粪。“起圈,起圈,”二人说着脱下毡窝窝,打着赤脚,从羊圈的横梁上抽拽出两把铁锹,呸!呸!朝手上吐口唾沫后便干了起来。?
两双毡窝窝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挂在出檐的椽子上,从暗处看像腊猪头。被铲开的羊粪有热呼呼酸丢丢的腐味,再由窗栏抛出去,就把遗留在这个羊圈里的他们身上特有的秫黍气味、熟皮裤淡淡的膻味及羼杂在他们头发上的汗臭味都甩出去了。他们拼命干着,转眼间清出了炕大的一片,他们认定我是监工的败类,认定自己是在修造享殿碑亭,表情神圣。嚓嚓嚓,嚓嚓嚓,铁锹铲进粪块的瞬间竟摩擦出火星!起圈是件苦重的营生,远比给羔羊断尾费时耗工,他们受着重苦又一声不吭,我也忍着伤口嘶嘶啦啦的疼痛,从梁柁上扯下把铁锹干起来……?
受到寅时卯刻,就听到门外一阵且收兵且收兵的叫声,小程老师人未到声先到,紧随其后的除了杨美人还有魏丰燕,她们俩在门坎上刮鞋底的泥,一边刮一边说:“这才是,这才是,累得奴儿不行行。”魏丰燕说:“小侉子,阿尔巴尼亚有请。”杨美人说:“小侉子,莫名其妙有请。”小程老师说:“江远澜在临时指挥部等你去呢。”“哪头驴好使使哪头驴,”我扔下铁锹,嘟囔着出门,没计较那三个人帮凶帮腔是内行。?
一路上不断有一群群的老乡或同学推着一板车一板车的死羊与我擦身而过。月光下的死羊刷了清漆般亮晃晃地泛着青光。老乡们的神情像牺牲,同学们的神情像满载而归的猎人。比比人家,想想自己,想想要去见该死的葫芦条——江远澜,我就觉得我命里欠他的,我就想他命里也欠我的!连上帝都说了没有憎恨老师的学生,哪有解恨读书的学堂?师生的关系实际上就是狼和羊的关系,江远澜说东我不敢西,他想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只敢偷悄悄放个屁,熏不走他一里地。?
走进临时指挥所的营帐,见到教音乐的景致老师正和贾校长掰着手指头核计着什么。景致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的高材生,唱低音的,据说他的低音能轻而易举探到女生床下的鞋子,余音绕完梁后又帮助绕走女生的蝴蝶结和帕子。毕业后,未能分配到中央歌剧舞剧院唱《浮士德》及《叶甫根尼钒履?稹罚??吹搅讼渤墙涛颐浅?独戏慷?槠獭泛汀小伙儿戴上大红花》。景致老师是文体班班主任兼校宣传队队长,县剧团编导,雁北地区文工团声乐指导,省歌舞团顾问,他狗揽八泡屎,比空气中的浮尘还忙,能见到他,便成为我们这些喜欢唱歌跳舞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心中的景致。此刻,我能与景老师不期而遇,自觉地也收腹挺胸丁字步站好,笑盈盈地站在一边。“……就这么说定了,把解剖死羊的工作交给江远澜,我班负责运动会,包括一些运动器材:拔河用的羊皮绳,划艇用的羊皮筏子,此外,我再去桑干河走一趟……”“就怕江远澜,”贾校长打断景老师的话,心中没底地忖思:“降龙伏虎容易,求他做点事可就难喽!”“硬的不行来软的,只要你说回到县城给他二斤大米,他马上斯文扫地。”我忍不住插话,是心痛景老师心事忡忡的样子,是想让景老师注意到我。?
“她是红卫兵大队长小侉子,刚做完手术,江远澜班的。”贾校长介绍道。?
“噢。”景老师心不在焉,都没认真地看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那一刻,冷不丁被针扎了一下子心脏的感觉新鲜强烈,景老师!心是这样喊的,干脆剁掉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就不用想念景老师了!心又是这样想的,而这一切都被仓促地憋在心里,便觉得夜风流畅,或去雨窗雪井,或去雾阶烟垣都是对比,自惭自卑自己身穿破旧的中山装,一脸菜青,自恨自恼溜冰一样弯着的身子,满脚泥泞,裤子上溅着粪点斑斑,头发乱成鸡窝,双手黑粗……“小侉子,你还愣着干什么?”比夜风更流畅的是江远澜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江老师的神情像突然在梦中惊醒一样,“不是我走向数学,而是数学走向我!”他说到这儿,一副苦相,踱来踱去。我紧张地等待他再往下说,不料,他却盯着我说:“难道要我永远追着你补课吗?”“我追你行了吧,”我便没好气地说。说罢,我眼皮一翻:“我不是来了吗?”?
江远澜结束了踱步,看了一下表,计算之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我:“我正在做着的纯智力的工作,你支持吗?除非你在今晚一劳永逸地死去。”他不知是洞察到我反应迟钝还是想婉转地调动起我的反应,嘴巴动时还有一股羊奶溲了的味道,而我像头脑空空的一个军官打着哈欠,表示刀山敢上。?
“我忘带煤油炉子了。”江老师说着,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现在去取,天亮的时候就可以赶回来了。”我接过了钥匙,问他:“今晚不补课了?”他说他正在考虑。我还说:“忒修斯发明了舞蹈,您发明了补课。”“您想践约?”江老师问我:“忒修斯是谁?”我说:“要不要我给您补补课。”江远澜建议地说道:“如果你具有真正的自省意识,就数一下你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一共走了多少步且告诉我,因为用步子来测量路程是培养数学人专注素质的有效方式之一。”?
……?
银色的月光透过了绿色的芨芨草、沙蓬及白蒿,再透过崖畔上的山芦苇、羊负来,来到五月黄色的田垅时,看到了初生的谷子在畅游梦乡,看到躬身的我走出临时指挥部铁色的营帐。月亮让一块羊尾巴大的乌云挡住自己,便惹起了我的注意;去县城的土路灰暗一团,若不是远处马蹄山、疙瘩山顶峰皑皑白雪的炫耀,我几乎找不见来时那条硗薄的黄土路,看不见半人高的土屹?上站着一排精瘦的乌鸦且大睁着红豆般的眼睛。?
我是可以向乌鸦告地状,它们和黑包公是近亲。我不可以不去么?一个破煤油炉子!这个想法刚一露头,我又看到了一帮瓦罐般大小的头颅,在暗夜里,左摇右晃移动着爬上斜坡。他们有企鹅的宝石蓝的身影,却无企鹅羊脂玉的肚皮。噢,原来是韦荷马、石磊磊、庄稼重、白个白、郝来宝等七位老师。他们在一口枯井边停下来,搁下桶,撂下锹,有的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有的像狗要拉屎一样转好几圈才坐下来。枯井上仍架着拔水的辘轳,远看是一挺重型机关枪在摆设。当老师们变成了瓠般大的黑蜂,把枯井看成异形炕桌围坐成一团,吵吵嚷嚷起来时,我看见景致老师也来了,他胸前背着把手风琴,却和大肚子蝈蝈有区别。?
一伙人让景老师唱歌。“来一段,来一段!”不知哪个老师话刚一出口,便遭到一致围攻:曲艺论段,戏剧称折,歌曲谓首,淘汰淘汰。景老师说“隔行隔山,无知无罪,你们想听什么?《唐璜》《浮士德》《鲍理斯》《托斯卡》《撒拉斯托》《阿葛耳》?”“我想听舒伯特的《摇手琴的老乞丐》。”韦荷马除了老婆谁都不怕,他说话的口气比李逵要酒的口气还愣。算你小子识货!”景老师说着,解开了手风琴的搭襻,咚咚咚咚,韦荷马带领一帮人跺脚欢迎时,景老师已经唱开了。这首听上去是极简单的节奏,极简单的旋律,极简单的自始至终是重复的、单调的、乏味的伴奏出乎听者预料,整首歌甚至没有明显的高潮,但景老师唱完,说能从最简单的音乐中演绎出最深刻的意义来,才是最美丽、最深刻、最不简单的歌。韦荷马没等景老师说完,两只脚丫子又在青石条上吧嗒吧嗒乱跺,白个白说我胃中的饭每一听到歌声便加快了催化速度,我饿了。庄稼重也吵吵景先生绝对歌喉正配我们这帮绝对耳朵!于是,让心灵充满倾诉,让神情充满飞扬的景老师又唱起了《伏尔加船夫曲》,石磊磊争着要给景致伴奏,就惹出庄稼重一脸相思谁救的表情。庄稼重从兜里掏出截粉笔,在青石板上写下:买孤舟,寻烟岫,一人走,不发抖。郝来宝见状两手做着轰赶鸭子下水的动作,怂恿大家跟着景老师唱,老师们站起来,都以各自的屁股做鼓,拍打着唱起来。景老师猫腰捡起一根秫秸秆,闭眼又闭嘴,拿起指挥的架式,歌唱完后他说:“你们唱得太难听了,我不允许你们亵渎夏里亚宾二世——鄙人的艺术。”景老师说罢,刚才还像球一样圆的胸脯一下子变成了半截枕木,使老师共同认识到科班就是科班,不管什么科班。?
《伏尔加船夫曲》的调子跑到桑干河又被吃力地拽回来后,老师们冷静下来,谈起了教改问题,这是今夜的正题。?
“……拿死羊来讲解剖学合适否?尽管黄帝说过日到中午必定曝晒,举起刀子必定宰割。”郝老师肯定做了过河的卒子,声音发狠。?
“灭羊易,教人难,回去拿什么讲课?石老师上有马恩列斯毛,下有梁效唐晓文系中央党校写作班子,唐晓文是党校文的谐音,梁效是两校北大清华的谐音。,外加反面教材黑格尔格尔黑之流,政治课自然好教。”庄稼重羡慕地说时眼珠不错地看着她。“政治能教?”韦老师不屑地摇头:“除非枣核长牙。”?
“哎,你的语文课准备怎么改法?”问者是叶相敏老师,她毕业于外交学院,与唐闻生是同班同学,是粤省原省委宣传部长的儿媳妇。?
“教改动议我倒想写,可范文澜有言在先:‘宁坐板凳十年冷,不著文章一字空。’我只能无涯无渚,兴至瞎教,兴不至胡讲。韩愈言:‘木之规中矩,在梓匠轮?,人之能为人,由腹裹诗书。’当下时局有诗书么?”韦荷马在这人月双清的时刻说出此话,南蛮匪气就出来了。?
脸长得比膝盖还丑的白个白老师,谁都看不出来他是北大化学系的硕士,谁都能看出他永远处在神形两不守的颓靡状态。据刘主任介绍白个白的父亲是一个裘皮商,而母亲是一个满脸离愁别绪的文盲。白个白上小学时,每得一个优,就要求他老子给他在条案背面贴一枚丹砂红的枫叶,而他娘动不动就为枯桑落英休克,恨得他爹就在条案背面贴一面黑旗——他娘每次休克之后。“要是有酒就好了。”白老师神往地说时,整张脸被触绪无端的牵动而感慨起来。?
都是这枯井!白个白想起了那年春天,还是个早晨,他娘给他买好水煎包和羊油炒面之后,把一把白铁梳插到稀疏柔软的头发中,慢腾腾地走到天井,先是给一盆盛开的夹竹桃浇了水,然后翻晒竹箕中的羊鞭。她若有所思,浮想联翩,没有注意到乌云像疯羊一样奔腾而至,电闪雷鸣。一只麻雀飞至天井躲避,会东撞西顶,却不会高飞低翔,她踩着竹梯,嘴里也是啾啾唧唧,双手升起,如托着一盆浅睡的蝴蝶,轻轻,轻轻,她要引导气性极大的麻雀飞出天井。突然,一个霹雳雷把她劈成了两半,每一半都焦得只剩烤乳羊大小,手摸上去,如触云母,阴凉至极。白个白把化成一摊铁水又凝成铁渣的——梳子残骸捧在手上良久,不相信正是它害死了他娘。白个白是抱着给娘报仇的心愿考上北大化学系的,临行,他小心地向父亲寻问娘动辄休克的原因,他老子骂咧咧地说:“狗屁原因,打她老祖宗那会儿就是一家子羊角疯。”?
光阴荏苒,再等白个白来到这喜城教书,来到南坳为死羊埋葬,他明白人生无常早已超过化学无常。不是有“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来”的谶语么?如果不是,为什么刚才还像氢一样活泼的心倏间成了氡,仅仅因为他惟一的一次爱情,她是他的小学妹,她有一个响亮得不能再响亮的名字:靳绮神。随他来喜城之后才一周就投井,死因灏瀚苍茫,迄今不明。“谁让她占尽了中华文化中最常用的三个字:精气神,尽管是谐音。面对靳绮神的墓碑,白个白尽量冰冷地劝慰自己,尽量不去想他与她也是在那个春天,算是仲春吧,那个下午,他和她骑车从北大正门出来,直奔十三陵,推车漫步在神路时的情景:道路两边的石兽互成对应地目视他俩,白个白忍不住放下自行车,在地上画了一对互成对应体的甘油醛分子的结构式:
〖TPZ01,+20mm。41mm,
〖TPZ02,+14mm。22mm,靳绮神看罢不知心中有多少楚楚:她摘下白阳帽,从黄芦色上衣的兜中取出一个蓝花瓷的手饰盒,盒中藏着一幅图:呈对应体的一对石英晶体。
白个白接过靳绮神的礼物,意味深长地背诵《愚公移山》中最光彩的两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白个白念完一遍,再念第二遍时,靳绮神的声音融入进来,一如云雀在清风中展翅飞翔后落在他松香色的胸膛,给他温良。?
此刻,枯井芬芳。“要是有酒就好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时,他还想说岁月是不可或缺的挂钩,历史事件的花锦就挂在这个挂钩上。他的靳绮神并不比公元前347年在一次欢乐的婚宴上死去的柏拉图溘然辞世的结局逊色,她同样死得美丽动人,与生熙和。倒是白个白一副把盏醉来的模样,误让别的老师以为他的教改报告写好了,自己沽酒自己醉,眼热地想知道个究竟,尤其是郝来宝,性子急,扯着白个白的袖子让他交出来。白个白反手把郝来宝打到一边去,面色平和地说:“大约三百年前,化学家格劳伯在用硝酸和锅灰碱制造硝石时发现,当把硝酸一滴一滴地加入锅灰碱中,产生出气泡,继续加硝酸,还有气泡跑出来,当加入硝酸后不再产生气泡时,加入的硝酸也不成其为硝酸,锅灰碱也不成其为锅灰碱了。换句话说,酸失去了酸性,锅灰碱失去了碱性。既然学生不是学生,老师不是老师,学校还能再是学校吗?我统计了十一、十二、十三班,三个班文化程度最好的读到初二,文化程度最低的是小学三年级,十三班的唐小丫、魏丰燕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指望一个认定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学生来做化学方程式么?我准备回校后每个学生发一份《元素周期表》,谁背会谁毕业。”?
“嘿,我看你不如带唐小丫和魏丰燕去搞一下炼丹术,真要能炼出来几颗金豆豆,岂不是万事大吉,教改要的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你点石成了金豆豆,等着贾校长给你祝捷吧。”冲着白个白说这番话的是庄稼重,他和石磊磊前后坐,他的手在背后一直寻摸石磊磊的手,不比在大殿里,他反剪着石磊磊的双手且压在石磊磊的身下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我看到石老师的手先是鼠,后是猫,突然,狠狠拧了庄老师的手背一下,庄稼重的手呜噜呜噜变成一只胖鸽子,和平地插回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没劲!我双腿倒骑着土坎棱子,知道兽藏洞中,蛇卧草里,却不知道我今夜能睡在哪里,就翻身从土坎棱子上下来,想找个睡窝窝。手撑着翻,土坎棱子长角似的顶了一下伤口,哎哟,我疼得大叫,整个人刚蜷成一棵圆白菜时,老师们闻声而至,俗气的某个老师说:“嘿,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不俗气的老师也不会围过来,譬如景致老师。?
“小侉子你躲到这儿干嘛?你不是和小程老师给羊羔断尾去了吗?”庄老师问道。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把黍编的笤帚,软过和风和黄昏,可我却劈哩叭啦拍着身上的土,直起乞丐腰,说:“没事,我想捡条近路回县城。”?
老师们必然问我:“回县城干嘛?”?
我必然回答:“给江老师取煤油炉子。”?
老师们身上有一股好闻极了的煮煳豆子的香气,“都几点了,天亮再去吧。”韦老师还说:“三更夜惊心,四更星汉低,这会儿正是三更与四更换岗的时候。”叶老师酸唧唧,偷悄悄地对石老师说:“在黎明前的路边,你瞅,没有哪一块石子比小侉子更暗淡。”?
我说:“老师们放心,我是羊身上的羊虱,有无数的去向。之所以选择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是觉得我补不补课不要紧,江老师没大米吃要紧,要紧呐!”?
“没文化的人就是贼胆大。”白个白羡慕地目送着我的身影时说。“野丫头历来比野小子更野!”郝来宝剀切地纠正时,甚至升起那截崭新崭的盲肠与我非亲非故的疑虑,他愚蠢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
……一路上我丢了两次钥匙,第一次是尿尿,第二次是从土坡往下出溜时丢的。第一次尿尿时,还被不得好死的圪针扎了一下腚。如果没有第一次捡回钥匙,就不可能有第二次丢失,等我在霞光万丈的早晨来到江老师家时,先狠狠踹了一下门,门或许疼,或许不疼,可我的伤口疼得我把手捧得像瓢一样,让泪水流在里边。?
我上午九点就赶回到了南坳。去时,八十里路是硬走的,既没一手耍手绢,也没一手玩辫子,就是蹬蹬蹬蹬蹬地走,偶尔走个花梆子,躜躜步,也是觉得路苦情,作为路,它永远睡着,平展着,不比人能翻空跟头。回来时,刚出南关门,就遇上了县农业机械公司送货下乡的拖拉机,我拦住路,说:“搭上我,搭上我。”司机中等个子,瘦身材,嘴里干叼着个小铜嘴的烟袋锅,戴着火车头单帽,身穿黄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脚穿薄毡窝头靴子,他说:“搭上就搭上,但我想抽盒汾河烟,行不?”“汾河烟多少钱?”我问,“比恒大的便宜,两毛七。”我说:“?,汾河烟两毛一。”“是精装的,贵六分哩。”司机双手扶把,笑眯眯,我就点头同意了。?
这台拖拉机是往孙仁堡公社去的,在南坳路口我下来了,我给了司机三毛钱,他说没钱找,我说三分钱不仅可以买一根红果冰棍还是爷受三天才能挣回的工钱,找!司机说要不,我给你的煤油炉子灌满煤油?我只得同意,心想又便宜江远澜这家伙了。?
半路上,碰到了我最不想碰到的人——江老师。他圪蹴在一棵伞状的大榆树下,双手抱着脑袋一副怕挨打的样子,守着飘飘飞落的榆钱儿,两块瓦当残片,三四簇苦苣菜,他在沉思。架在电线杆子上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通知:请各班班主任速到……不知何时一个锔盆锔碗儿锔大缸的锔匠和一个肩膀上搭着布褡裢,腰上别着鬏儿大一串串鼓鼓囊囊家什的骟匠也来到大榆树下咕咕啾啾说着什么。骟匠聊天不忘买卖,骟——蛋子喽!骟——蛋子喽紧着吆喝。?
江老师,我大声叫时,还是把江老师及锔匠骟匠吓了一跳——江老师早就看到我了。?
“我猜你肯定是阳奉阴违,躲哪儿睡大觉去了。”江老师一上来就这么说,我越发认定老师是学生的天敌,我高高举起灰围巾裹着的煤油炉子。?
江老师的脸像擦了官定粉,白煞煞的,眼睛红如荔枝名牌“妃子笑”,他一手里拿着一副淡黄的老花眼镜,另一只手掐着眉心,不解地问我:“这么快能往返?你数没数步数?这炉子不会是偷来的吧?”我承认我是村蒙愚童,可我还是刚做完手术尚未拆线的深入火线的战士,饥饿、疲惫、疼痛这三座大山此刻正压着我,压得我快虚脱了,“早饭吃什么?”我问江老师时,口气轻得不能再轻。?
江老师用螳螂抱枝的姿势抱着他的煤油炉子,那条灰围巾他又随手掷给了我,他很有感触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不吃饱了,又怎能为苟延残喘在数学氛围圈的人们制造氧气呢。”我点点头,冷笑着说:“您是氧您是氧您是氧祖宗。”接着,紧跟着他身后往指挥营帐走。“把钥匙还给我,”他说罢,身子侧歪,示意我把钥匙放入他的口袋。“钥匙丢了。”我满不在乎地说时,发现一队队学生有往东去的,有往西行的,都有三五十个老乡不错步地跟着,拿着什么工具的都有,包括扬场的木铲,搂草的铁丝拧成股的耙耢子。?
“丢了?那你怎么进的屋?噢——回来的路上丢的?”江老师分析道。我说:“去时就丢了,你的窗户不是卡着的吗,我把窗纸捅烂,手进去鼓捣鼓捣,先顶后?,卡一松,半扇窗户卸下来时还弄了我一脸一身的土呢。”?
“一个小建设总能带来一个大破坏,古往今来。”江老师的概括能力不低,但问题是吃烧饼没有不掉芝麻的,还有,我这次到江老师家可是秋毫无犯,抱起煤油炉子就从窗户跳出来,还把窗户又安上,可以了。?
在我们村,早晨一出太阳,持有富裕中农成分的,男人在矿上、口外、公差的女人都爱到村口的沱边洗青麻、洗箩筛、洗鸡食槽子和刷砧板,刷??床子,她们不到沱边不生气,一到沱边就骂人、打架,不打入沱中不算完。都让富裕闹的!贫农和地富反坏分子羡慕地说:吃饱的人有多好!帮腔的,拉偏架的,往沱里甩石片的,再一搅和就成了闹戏,闹戏,闹戏,越闹就越有戏,这会儿一想,就想有一把煮山药蛋或一碗糊糊有多好,“早饭给我留了么?”我忍不住又问江老师。?
“每人一把煮黑豆,不超过百位数,你不吃也罢。”江老师轻松地说完,又向往地对我说:等我好好煮一锅米饭吃完了,我就可以证明域中的类域论、自守函数的应用可能,因为数学家往往在并不考虑对外界的应用时才越能取得卓越的成就。你们愿意为羊死或羊活的工作与我无关,《史记》“孔子世家”一章中有“眼如放羊”的名句,羊通阳,你去和刘主任说,我在为数学放羊,别让任何人干扰我。?
这回轮到我发话了:“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我和刘主任是说不着的。”?
“要是有人问起我,你说不知去向总可以吧?你连埋伏都不会打吗?”江老师正退一步说,小程老师气喘吁吁跑来,他边跑边朝江老师招着焦急的手势,人未到声音先到:“地区教育局和县里的领导都来参观我校开门办学的经验,贾校长领着三个班去焚烧病羊,方向明领着两个班给病情较轻的羊熬中草药兼消毒羊舍,张菊花负责教学,命令你给羊解剖,同学们和地县领导早都在打谷场等你等得不耐烦了,说什么的都有。”?
“你和小侉子先去,我随后就来。”江老师说。?
小小的一条土街,一孔孔窑洞座北朝南,有的挂着砖面,有的没挂,但鸡也进窑,猪也进窑,狗也进窑。江老师的目光把它们送进窑之后,转身对小程老师说:“比比它们,我活的比负数还可怜。”?
小程老师不肯定地点点头,扯着我就跑。我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被小程老师牵着,等我俩赶到场面时,只见庄稼重石老师魏丰燕等人在场窑洞那黑色的门楣走过来、走过去地打量着我和小程老师,石老师把一把手摇钻递给了庄老师后,喊道:“铁丝呢?”?
魏丰燕不把铁丝递给石老师却递给了我,这样,我就来到了石老师和庄老师身边。我还从庄稼重老师身上闻到了去势羊特有的煤油味道。?
庄老师用手摇钻在羊的尸体上钻穿了指头粗的洞,串进去绞成铅笔粗的铁丝,并把它弯成环状。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S形的铁钩时在手上掂了掂之后挂在上面,靠它钩住一只濒死的羊,尽管庄老师、小程老师都认为那是只死羊,但当深栗色的铁钩从羊的后腿腱筋空隙哧地穿过时,那羊的眼睛望着蓝天,整个身体像在苍穹下醉态中伸展……倒挂着的羊看上去要比它躺卧、疾走时显得大,显得蓬松,显得舒坦。?
张菊花问我:“江老师怎么还没来?”“上刀山下火海去了,”我说。“他倒底来不来?”魏丰燕关心地问时,我就说:“等西瓜长出豆角了,他就来了。”“好,那我们就不等他了,”张菊花干干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耳朵边说:“首先,让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实践论》暨《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264页的一句话:知识的问题,准备好,预备——起——!”??
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问题,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骄傲,决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诚实和谦逊的态度。?
同学们背得又齐又响,给足了老师们面子。张菊花紧着对老师们招呼:“雷厉风行!雷厉风行!”?
“你来还是我来?”庄老师这样问石老师时,是注意到几个女生吓得嘤嘤哭泣,石老师也一个劲儿用洁白的绣花手绢擦拭着镜片上的尘土,她戴着甜白一色的乔其纱丝巾,丝巾的各角拓着四朵霁红的玫瑰,每一朵都有少女的耳朵大小,在薄如蝉翼的素面上有比羊皮纸厚的花朵,娇绒绒地生息。石老师如轻盈的仙人,在花间游赏般地迈着小鱼衔玉般的莲步滑到庄老师面前,她笑得比篦梳还要密,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风把石老师的丝巾吹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时,我与打谷场听到了如下对话:??
我怎么办?
我和她毕竟是夫妻?
心虚了?
她是无辜的?
是你厌倦了?
谈不上厌倦,不想折腾了?
折腾?
我对不起你还不行么??
打谷场实际坐落在一片塬上,此前曾是阎锡山的演兵场。我手插兜回到班集体的队伍里,盘腿坐在了胖得盘不了腿的魏丰燕身边,又用手戳了戳她那肥滚滚的肚皮,说大象都比你婀娜。?
本来是庄老师操刀的,可是,当庄老师用刀子在羊的颈部咽喉居中切开一个直口之后,没有淤血流出的情况让庄老师多少有些惊讶。他用大拇指使劲地搓着手心,手心的皮屑纷纷地落下,揭发了庄老师体内缺乏维生素B?1和核黄素的事实。庄老师拍拍死羊的脖子,发现从刀口内侧突然涌动出一个血泡,令人想到那是吹糖人的手艺,他心口咯噔一跳,觉得石老师那一瞥把他看穿了,也把他照亮了。庄老师下意识地扔下解剖刀后,不安地走到在石老师面前。?
石老师看到庄老师满是皮屑的手掌皲裂,沁血,在灰色的鳞屑中央,针尖大的丘疹向外缘生长,她一直给他买核黄素、菸酰胺及硫胺片,给他做用南瓜、胡萝卜镲成丝,拌上面,摊烙的煳饼,汉代张骞为断思乡天天吃煳饼,她这样告诉庄老师的同时,就不去想念爱德华七世大街(今上海延安东路)上的酒吧咖啡的香气,沙利文的蛋糕,赛维纳黑苦的摩卡,埃及烟草,伏特加酒和为平淡而平淡的无数个下午的美妙了。石老师似乎看不到一情生二情,二情生三情,三情生万情,她无声地捡起庄老师扔下的柳叶大的解剖刀,非常干脆地用刀尖挑断了羊的气管、血管。?
石老师注意到陆陆续续还有豆腐花状的血块软软地从血管里滑出来,她双手做着卡脖动作,把血块迅速清理走了,她的手指手背的肌肉紧张僵硬,出现微细的痉挛。石老师长出一口气,停顿片刻,用刀尖沿死羊的腹中线从上向下经过肛门挑至尾尖。刀尖与羊的皮肤接触的倏间,发出瑟瑟沙沙在宣纸上走笔的声响,发出雨滴阶声,雪洒窗声,棋子落声和一块老蓝布似软软绵绵擦抹灶台的声连声。石老师再操起刀,用刀尖挑至羊的嘴角时,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没到庖丁解牛的娴熟,死羊的喉咙中似有三两声闷闷的桐木撞击柏木的声音传出。?
按照羊的解剖原理,羊的阴囊是不必挑开的,但是,石老师也挑开了。她像红案大厨挤肉丸一样,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挤出了粉青色的睾丸,交给了庄老师。?
庄老师掂量铜钱似的把羊睾丸抛了抛,訇然作响的一幕是和他有关的多少年前——明天到照相馆照相去喽!父亲庄严宣布之后,全家洗澡的洗澡,剃头的剃头,翻箱倒柜找衣服的翻箱倒柜找衣服,他坐在床边,母亲蹲着,右膝盖触地在给他的开裆裤封裆,银针在他的裆前如灰尘在耀眼的光束中飞舞,不论什么都有了生机,包括母亲那张难得的黄栌色的笑脸……手中两枚鸽蛋大小的睾丸如丝绸一样滑软,又如存储在窨子里多日的冰冷的槟果,那是何等精玄的渊薮——石老师一次次爬下爬上取出来给他吃。?
一对苍蝇伉俪以轻飘飘的姿式落在庄老师胳膊上,它们那精细长满绒毛的腿脚活动一番之后,就跪下不走了。庄老师在赶跑苍蝇伉俪的同时看到石老师围着死羊转了几遭,然后甩了甩粘在刀刃上的血污、粥状的栗色粪便、蜜一样稠的黄色唾液,又抖了抖手腕,又一次紧紧地攥住了羊腿,并在羊的蹄冠处划开了环形切口,死羊的蹄子似有再生的疼感,在下刀的一倏抖动不已,一些粉末状的死虮子纷纷掉落时,石老师从羊腿底部,平直毛与绢纹状毛的分界处把刀尖埋了进去,羊皮被挑开时脆裂有声,从羊的后腿伸展到肛门时运行平稳,走刀的速度近乎滑翔。而当刀尖再次从前肢穿越到羊的胸中线时,不知是碰到了软骨还是刀钝了,使石老师不得不多用了一些手腕及手臂的力量,完全是下意识,她的嘴咧得右下斜,龇露的牙齿又白又齐。?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片嘈杂,我们扭头,看到江老师被白个白、叶相敏及乡干部模样的几个人押着,来到了打谷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背抄手,上下一般儿宽,如碑在行走。?
“郭局长!”石老师意外地喊道。?
“他就是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庄老师不相信地再问,石老师用力地点点头。?
“江远澜!”小程老师更加意外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寻声望去:江远澜身上好像安了无数失灵的水龙头,沥沥拉拉似?淞雨儿蔫儿蔫儿地跟着他。他身披一块墨绿色有白条的浴巾,既无风箱板宽,也无风箱板厚的胸脯每打一个喷嚏,肋骨都有射出去的危险,可他还无畏地打着喷嚏,再加上他下身只穿一件月白色府绸的裤头,上身只穿皇帝的新装,锄板一样窄长的脚丫子,吧唧吧唧走着走着还甩甩抖抖,听福儿奶奶说瘦干猴脚趾一夹石子二夹砂子三夹窝瓜子,眼见江老师你小子也有今天,我不禁放声大笑。?
哎呦,我忘记伤口尚未拆线,一下子我疼得蹲在了地上抱着肚子转圈,高兴得魏丰燕说:“该!竟敢嘲笑江老师,该你五脏烧焦,满脸起泡,鼻子眼儿里撒尿。”?
江老师悉数看在眼里,他湿漉漉的头发扭成一绺绺的莜面鱼鱼,没有形成珠帘。他走到哪儿都把无动于衷的气概带来哪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就惹得郭局长一行人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咋唬道:走!站到前面说清楚。?
已经被剥了皮,掏净膛的羊,四肢似蝙蝠张开,白森森地倒挂着,江老师站在它的身边,它是多么忿恨就算不出来了。在石老师、庄老师纷纷闪开,侧立一旁,郭局长和村干部主持整个会场,做环视状时,我听到同学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和猜测,有的说江老师是特务,有的说江老师是苏修间谍,还有的说是国际贼偷。?
“你到底想干什么?”脸色铁青的郭局长一上来就这么问,刺刀见红没说的。?
如一股疾风,快得根本没法看清,一位歪戴干部帽的村干部拎小鸡般抓住了江老师的后脖颈,一把抓得他脚跟都离了地,坚持了十余秒后,狠狠地把江老师掼到了地上,那冲江老师俯着的脸一派凶气,冷酷阴沉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坦白,爷摔死你!”?
江老师被拎起来的瞬间,浴巾变成了披风滑下来,只穿裤头的江老师白条条让同学和老师们目视,就有了稻草人变成人或人变成稻草人的新感受。我眼睛近视,看不清瞎看,魏丰燕豆豆眼聚光,事后告诉我江老师毫毛比她男人重多了。事实上,江老师的表情平平板板,甚至可以认为他是从一种长期的压抑痛苦中得到了解救,是从长期的担惊受怕中得到了释放。他小心地揭下粘在他小腿肚子上的几块泥巴,碰破的膝盖血肉模糊,他的门牙此前被磕掉了,嘴角有血涎成一线,他抱着膝盖??吹着粘在伤口上的泥砂时,一方面有了一向萦萦于怀的事情终于释怀的轻松,一方面又对齿豁而导致得吹气漏风很挠头,他在用指甲剔走伤口上的泥砂时龇牙咧嘴,咝咝个没完。?
石老师上前把江老师搀扶起来,小程老师也紧着上前搀了一把。因为性质不明,小程老师仅限于不虐待俘虏,他脱了一件外套给江老师披上,倒是白个白跑到场房背后鼓捣了一气,再出现时,将一条桃红色,腿两侧竖着两条白边的球裤杵到江老师面前,让他穿上。?
刚才把江老师掼在地上的村干部这会儿把帽子反戴在头上,问江老师:“你说你费得甚心机,黑板让你擦成了白皮皮,蓄水池里你光着腚,躺东西,黑黢黢的墨镜哪来地?一本本的密码做甚地?你这个家伙杏壳眼睛灰蓝旦,大嘴一咧真难看,两腿粗不过葵花秆,脚板窄得过煤铲铲,满兜兜装的花生、黑枣、果丹皮、桃干、杏干、香水梨,裤腰还别着两只小沙鸡,你快快交待说仔细,你做甚地?想咋地?你的后台在哪里?说,不说打你个猴拉稀,说了还打你个猴拉稀。爷咋瞅你,咋像台湾派来的狗奸细,美国派来的坏参议,苏修派来的周扒皮。”?
在喜城,村干部的口才比省晋剧院的毛毛旦、灌肠红、盖晋阳、福义丑、假天明亮、三蛮旦、万人迷的口才不相上下,差得只是嗓音扮相。只有能说会道才能行政管教,各村的干部基本上没有结巴和半结巴的,都追求生动,说葡萄串话很普遍。譬如我们村支书从马蹄山请来牛不丈先生教书,在全村会上就说:牛不丈,丈牛不,裤裆没有漏风处,教文化讲算术,能把仁义礼智信,咯吱一声圪夹住,还有,男娃子听清楚,粉墙上多了有坏处,拉饥荒,穿坏布为点?事值当不?再还有,女娃子听清楚,营生做死才结束,早晚要当新媳妇,趁着伶俐打基础,选宋玉挑李白,骑个毛驴咯登登咯登登到国外,将就着,委屈着,凑和着把勃列日涅夫娶回来,倒插门做女婿也不赖。
想想看,我在这么一种环境里生活,先是对白老师把桃红色的球裤给江老师感到滑稽,再就觉得这里村干部水平低,说话前先叉腰,后稍息,颠倒了程序。于是,我和魏丰燕咬耳朵:“下次你回家,给爷带些炒莜麦来。”魏丰燕无声地从兜里摸出来一把煮黑豆,埋在我手心,两个眼珠子不错神地看着江老师既没穿小程老师的外套,也没穿白个白的球裤,而是向郭局长要烟抽。?
郭局长不财迷,把整个烟扔给了江老师,江老师双手接住,又管郭局长要火柴。郭局长在给江老师火柴的同时,村干部反戴帽的那一位把个小本本给了郭局长。?
重罪案犯一般在交待之前都会向警察要烟,警察一般都给,给一支,重罪案犯一定会说那你还不如不给,警察沉思一会儿,一般都会甩给重罪案犯一包烟的。全场人都以为胜利在望或好戏在即,谁料,郭局长看了本本以后,怀疑地问道:“你是江远澜?你就是上次我拜托张主任请你吃饭的江远澜?”?
江远澜点点头。“快,快去把江先生的衣服找回来!”郭局长几乎不敢再看江远澜,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蓝衬衣,笔挺的黑哗达呢西裤,三接头锃亮的黑皮鞋,大背头梳得比龟壳还饱满,“江远澜可是中国数一数二的数学人才,他若有个好歹,你的顶戴花翎就去喂汾河水的鱼虾吧!”自两年前郭局长接到这个匿名电话后,就被电话中纯正的京腔,中气十足的声音给震住了,凭他三十余年为官的经验,匿名告人十有十假,匿名保人一有一真,仕途仕途,“是是”才有途,得罪谁真不如谁也不得罪,他甚至掏出手帕擦试江老师嘴角的血迹……?
“爷儿子毕家锁在县公安局哩,怕甚?”村干部急了,他闹不机密瞎眼鸡为甚吃好米,夏炉冬扇咋搞地?“你叫甚?”郭局长看来认识反戴帽的村干部也没多少时辰,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叫毕号奇,他祖上是响当当的毕克奇,吹号吹到大同,集仁,乌鲁木奇哩!”站在反戴帽身边的一个后生说时,迈着摔跤步,上前走了几步,把话说完后又退回去,站在反戴帽身边告诫着:“这可是毕家锁的爹!”?
凤眼识宝,羊眼识草,郭局长叹了一口气,忖思了片刻,对江远澜说:“下雨天的蘑菇,到处都发生,你讲一讲也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守在江远澜身边的死羊开了膛,剥了皮,取走内脏之后马上有了腊腌的效果,肉质紧绷绷的。江远澜看着死羊,神情一如聆听着微弱的山泉流进岩洞时那清凉旋律,专注神往。能说出黄土高原哪座山起伏错落的顺序,怕也说不清楚蛋白质是如何折叠和开折的,石油是如何流过带孔的岩石而进入地下深处的,当然,这只需要庞大的计算,可计算就其数学本质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没有想象力一如无米之炊。数学性质的本身决定了数学家必定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想象窘境,我有了大窘境,有了用铅笔纸张就可以完成生动想象的窘境体验,我有了把窘境看成蓝天,自己在空中进行了练习的感受,眼面前的这点隔阂——人的隔阂充其量零而已。?
江远澜摇了摇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郭局长清清淡淡的声音充满了哄劝。他见江远澜不开口,只好单刀直入:“你的牙是怎么掉的?”?
牙是怎么掉的?江远澜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他没有想到一叶障目;存在于数学中的过于简单化的危险,譬如认为几乎所有的新数学尤其是应用数学都是坏数学——在现实生活中不但有难弟亦有难兄。事情说简单的确很简单:磕的。事情说不简单很不简单:自己在其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沙鸡,它想必是来蓄水池喝水,它心里有火,要不然不会没轻没重喝个没
完没了。同样是泡澡,阿基米德泡着泡着泡出了个《论浮体》,尤里卡!尤里卡!(eureka已成为国际上的共同语言,表达突然获得某种发现时的惊呼。,我找到了)赤身叫着跑回了实验室,而自己泡着泡着泡出来个会手舞足蹈的木瓜,它的羽毛颜色和木瓜完全可以用等号等于。不顾一切抓它时,第一只沙鸡在木讷方面超过自己,而第二只沙鸡,嘿,甭提了,它居然和自己做起了游戏,帝王能治世界,我等治不了沙鸡?比黑枣还圆的羊粪蛋提示着自己,沙鸡抓到,但自己的牙齿磕在那块黑石头后,才真正理解了毛主席的理论: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可问题之一是门牙都没有了,梨子怎么啃?问题之二是沙鸡不是《论浮体》,问题之三是我抓沙鸡与他们抓我这一等式是否成立?有无逻辑上的内在联系??
牙是怎么掉的?江远澜想到这儿有了气,“问沙鸡去!”他窜火地对郭局长说。?
郭局长对江远澜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恼羞成怒是有原因的,他对贾校长这个笨蛋书记傀儡校长一肚子不满!开门办学这门开多大,不但是个度的问题。还是考察一个干部政治素质问题。听风就是雨!南坳羊死羊活是喜城县委乃至雁北地委的问题,而不是教育口管辖的问题,几乎是十二道金牌把自己从在京召开的北方教育工作会议提溜回来,说是省教育局来了重要人物到南坳视察,自己连卧铺票都没买到坐着硬座回来,直奔南坳,可声称省教育局来的重要人物在哪里?不醒事的贾校长身先士卒得可以,领着数百名虾兵蟹将去给死羊焚尸灭迹,派个数学教研室的刘主任陪自己,言之凿凿非如此才能了解全面开门办学的情况。耶鲁没有校门围墙,甚至成其为康城最主要的一部分,肢体走出校门太容易了,心灵、思想,判断力若能走出校门是形而上的东西,贾校长东施效颦的结果就是让自己来处理一只沙鸡——油盐不进的江远澜的问题。?
郭局长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两年后,他在和我恳谈的过程中不胜感慨:“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为一些枯枝碎叶大动干戈,我们的抱负若系于此举,太不经济了。”?
就在郭局长对江远澜如同狗咬刺猬无从下手的同一时刻,江远澜又想到了第四个问题:被郭局长哗啦啦翻着的小本本——要他命的问题——密布在每一页的公式符号、定理、演算推理、假设、缩写……?
江远澜急得冷汗如洗,他的脸比郭局长的脸更白,尽管前者是急的,后者是气的。?
“……没有哪个搞数学的不想将生命最重要的部分——数学领域中的向前推进能够留在出版物中并与化石一样流传后世,正如水螅留下了珊瑚礁一样。我只有一次生命搞研究,即使我有幸摆脱其他工作和分心的事,譬如教学补课。要想获得成果,研究的准确性仍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厌倦和无望。我把夺走我时间的人视为最大仇人盖因为我的效率不高,它折磨着我的憧憬!憧憬难以言说,下面,我简直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小本本密密麻麻实在一个字都记不下了,可我对高斯1793年提出的素数定理的猜想一直苦思,灵感一来如白驹过隙,恰巧我思考时有黑板帮助,就用袖子把标语擦了,写了计算公式,再等我把计算公式默记于心,又用袖子擦掉公式时,口渴,打听半天,见到了蓄水池。我的学生小侉子在作文《谁不说俺家乡好》中提到她们村有沱,约定俗成每天上午10点前为女浴,此后直到晚上为男浴,我喝完水,打完嗝,顺便泡澡,阳光直射,戴了墨镜。小侉子在作文中称:我们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因为鱼儿在水里从不穿衣服,我受其影响,中毒较深,后来见到了沙鸡,限于篇幅,赘言无义,一只沙鸡变量为一颗门牙,两只沙鸡变量为两颗门牙,仅此而已。”?
江远澜“仅此而已”一番,就把身翻了。当他勇猛地去抢郭局长手中的小本本时,速度超过了得克萨斯巡逻骑兵。毕号奇急了:“枪崩猴,你东阴凉倒到西阴凉,说得凉森森的痛快,”接着,他又质问郭局长:“敢情他没事啦?退一万步说,他光着腚满山捉沙鸡,比风景美丽?”?
“我让他把墨镜送给你,成不?”郭局长熟络地拍拍毕号奇的肩膀:“甭跟知识分子一般见识。”“外加一个口头检讨。”毕号奇讨价还价道。“要严肃的。”毕号奇说时戴正了帽子。郭局长朝江远澜递了个眼色,希望他识趣点儿。江远澜叽叽咕咕,显然不想做检讨。?
果然,再等江远澜人模狗样从场窑后走出来,刘主任便朝我勾勾手,狐假虎威道:“小侉子,听见没?”?
魏丰燕见我不情愿地站起来,就拍着我的屁股说:“欢欢去哇,八碟八碗的席,请你吃个肚拉稀。”?
江远澜如此行径,用毛泽东主席的话说是要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江,一截赠郭,一截还号奇不是不可以,环球历来同此凉热,只是人有病,天知否?所以,我磨磨蹭蹭上前,立即声明:“我肚疼肚又饥,说话没力气。”?
你放心,事完有块毛糕(黍子糕,加糠。)给你。刘主任说罢,又递给了江远澜个空烟盒和一支比巴拿马雪茄还粗的棕色钢笔:“写几句,写几句。”?
……江老师把检讨提纲列出来后给了我,“你尽量发挥,发挥吧!你们女人最能发挥啦!”?
雪白、温顺、毛茸茸的羊群从身子后面升起,腾空之前,用柔和告诉我:它是白云。于是,我说:幸被东风吹万里,我说公民们,请允许我在越俎代庖之前说句题外话:我是在我的作文中提到我们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但那是指的学龄前儿童,尽管这是一个生活常识问题。由于我作文做得不严谨,给他人造成了歧义,尤其让江远澜老师想入非了又非,尤其让江远澜老师虚惊了一场又一场,我帮他念检讨是自找的!下面,我正式开始替江老师念检讨书:??
∵?1我不该把标语当羽毛拂去;?
∵?2我不该把池水当沱水沐浴;?
∵?3我不该把自己当鱼儿比喻;?
∴我把墨镜送号奇聊表歉意。??
当我说完“检讨完毕”,会场上一片笑声。毕号奇得到墨镜又建议江远澜把“零食”充公,江远澜说:“零食是比结绳记数更早的小石子、竹片、树枝、贝壳的象征,亦是我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动力,焉能充公?”?
见江远澜说得严肃,毕号奇听得生气,白个白圆场:理解理解,包括江兄的两只沙鸡都是凤凰涅?,说罢,他还用胳膊绕住了毕号奇的脖子,熟络地说:“您老千万甭和搞数学的一般见识,数痴、数呆、数疯子们吃碗面条都得默算出面条长度且用国际换算单位m。”“可是,爷的孙子讨要咋办?”毕号奇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摊开说。?
“你可以把火药、罗盘、造纸、印刷术给你孙子嘛,那可都是国宝。”江远澜为毕号奇指前程,气得毕号奇再一次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摊开说:“问苍天,遭的什么花甲!问祖宗,你小子来我们村干甚?!”?
刘主任非常注意群众关系,悄悄塞给江远澜5块钱,用眼神示意,江远澜只好给了。毕号奇抓住钱后手握成个拳头,雷大雨小地捶了江远澜前胸两下,又抓住其手,举过头顶,笑盈盈向众人颔首,转圈时,转了一半的毕号奇突然傻了,他呆呆地看着塬下一片杏林,然后发疯地朝塬下跑去……?
绿茵茵的杏林不到半天功夫变成了灰败的枯林,突发的天幕毛虫是罪魁。每棵杏树都披着猪网油般的丝絮,在丝絮上面蠕动着的寸长的毛虫抱团成伙,成帮结对,潮涌一般骇人。毕号奇当时就僵直倒地,口吐白沫。?
白个白背起毕号奇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他走时还朝郭局长喊:“千万不要用任何农药,毛虫有天敌!”??
郭局长带领我们的队伍去和贾校长的队伍会合。郭局长选的是一条沟崖两侧长满野麦子、沙芦、红顶草、赖草、三芒野古草的小路,韦荷马说虽然小路无烟岚,却有春融恰,夏蓊郁,秋疏薄,冬默淡。事后,毕号奇说这是一条鬼路,走一趟死一个人。我不信,又拉着魏丰燕走了一趟,进沟时一只红靛颏撩着白云拨着清风疯撵了我们一程,出沟时一只蓝靛颏拉着夜幕掩着残阳狂追了我们一程,回到宿营地,先被魏丰燕要去了小程老师给我的惟一一个煮鸡蛋,再被刘主任叫去找白个白老师:“就是挑担茶叶上北京也该回来了,你去看看。”?
我穿过废戏台,绕过马厩,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朝西走时,后悔自己没了自己,掉转头,才往回走没几步,就是一块教室大的空地上两条巴掌瘦的条凳支着一块朱红色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男尸,我觉得男尸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疑惑起,精神升,那男尸就被我看了个仔细。再等迎着天西褐黑色的碎云,到了毕号奇家门前,正欲打门,我一下子愣住了:两条巴掌瘦的条凳支着一块朱红色的门板,门板上又躺着一个男尸,他是我们学校的化学老师白个白。?
诈尸的故事在京城听得腻透了,即使有,雕琢生死,也没甚意思。退一步说蒲松龄慈心一片,派一具诈尸尾随我,还是个伴儿呢。“毕号奇!毕号奇!”我率性不管什么尸不尸的,手拍拨铞大声喊道。?
嗖地一声,蹿出一条黑狗扑到我身边,先是站起来狂吠,然后皮一样铺在地上,嘴里呜呜,目光如水。我走进堂窑,掀开东窑帘子,没人,再掀开面窑帘子,也没人,不过面窑的灶台摸上去是热的,我揭开锅盖,见锅底有十来颗炒豌豆。我三把两把将炒豌豆抓到手,一次全丢到嘴里,嚼着嚼着,先是发现了倒在缸边的毕号奇,死睡如泥。后来见毕号奇的老婆怀里抱着一团白布走进院子,她像走在秋叶深积的森林,满脸绿荫。?
那女人把一樽暖水瓶高大的锡壶举给我看,说:“壶中残酒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喝剩的,你们的白先生和我的外甥争着喝,一碗炒豌豆抢食完,先是身子蜷成个刺猥满地滚,然后整个人变成个发动机,震颤得吓人,再后来齐死?哩!中的是铅毒!你说爷家的锡壶咋有铅毒?”那女人瞪眼问我,我瞪眼问她:“你男人没死干嘛装死?”“装?”那女人横着脖子道来:“装能装出个那德性,”她没好气地瞅着蜷缩在缸边的毕号奇说:“他吓的得了失心疯啦!”“你咋办?”我近乎幸灾乐祸地问时,她眼珠子一转,霎时,满脸媚艳异常,款款地说:“吃汉穿汉死了汉嫁汉,汉没死偷汉呗。”?
我注意到她满院子没种韭菜菠菜和小葱,而是贪懒种了一院子的苜蓿。苜蓿最招蛇了,福儿奶奶的声音和争先绽放的几朵紫若胎盘的苜蓿花在我心中肥厚地开放。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白个白老师,只见他面若紫罗兰,死相翩然。我没注意到毕号奇钻窗跃墙逃遁时是哪一刻,等我再回窑,想拖起他见我们贾校长时,缸边无人!我摸了缸壁,它是温的,那女人说她男人学会了紫燕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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